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47)

(2006-06-27 14:05:28) 下一個

四十七
  
  潤喜來信,說他們已經撤離了前線,將於最近回家探親。
  
  一家人頓時亂了套。
  
  母親天天往大路上跑,等不上了就到郵局給潤生打電話,問看是咋回事情?父親整天在老槐樹下張望,生怕兒子回來時看不到;潤生每天都要去門房看看,沒有信件,也沒有其他任何的消息。這種焦急的等待一點也不比那時候他上前線時的日子好受。明知就要回來了卻見不上個人,不把人活活急死才怪!
  
  下午的時候正在刻字,外麵有人喊潤生的名字。一抬頭,看見一個身著軍裝的身影在門口一晃,潤生一激動,站起時把板條上的坯都打壞了。
  
  是潤喜回來了。
  
  幾年沒見,潤喜的個頭明顯長高了,比潤生還高出一截。一身軍裝穿在身上,人顯得成熟了許多。
  
  看見潤生,潤喜輕輕地叫了一聲:
  
  “——哥。”
  
  四目相對,很長時間兩個人都沒說話。夢中的擁抱,哭泣都沒有發生——沉積了一千個日日夜夜的相思,一瞬間好像都煙消雲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從家裏上來?”潤生問。
  
  “嗯。”潤喜咬著嘴唇,目光炯炯有神,一臉的剛毅。
  
  “咱爸咱媽都好?”
  
  “嗯。”潤喜點點頭。
  
  “回來呆幾天?”
  
  “半個月。”
  
  “回來幾天了?”
  
  “昨天剛到家。”
  
  “——哦。”
  
  看來潤喜一回來就來了。
  
  潤生帶著潤喜在廠區轉了轉,又依次去了各個車間。車間裏的工人都在跟他打招呼,許多人已經知道潤喜參軍的事情,就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盯著他看,看得潤喜不好意思起來。
  
  “去城裏轉一轉,照張相。”潤生安排了生產,兄弟二人便上城了。
  一路沉默。一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
  
  潤生帶著他在塔山、革命公園等地轉了轉,留了影,兩人便在二道街吃飯。
  
  很長時間沒吃到家鄉飯了,潤喜很喜歡。
  
  突然,食堂裏冒出滾滾濃煙,人們一聲驚呼,四散而逃。
  
  潤生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的潤喜就不見了。他脫了上身的衣服就衝了進去,一陣緊張的撲火,不一會,火就被撲滅了。
  
  潤喜的褲子燒爛了,臉上也掛了彩。食堂的老板千恩萬謝地感謝解放軍相助,要拉潤喜上醫院包紮,潤喜拒絕了。
  
  那天晚上,兄弟徹夜未眠,直聊到天亮。吃過早飯後潤喜便要回去。


  兩個姐姐家還沒去,幾個戰友還要來,他得趕快回去。
  
  潤生拿出身上僅有的十元錢給他,潤喜不要。
  
  潤生送他到長途車上,然後回到廠裏,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潤喜走後大約兩個小時,門房突然來了電話,要潤生去接。電話是潤喜打來的。
  
  潤喜說他現在三十裏鋪,讓哥哥拿二百元錢過來。
  
  “要那麽多錢幹什麽?”潤生不解地問。
  
  “你趕快來吧,來了就知道了。”潤喜好像極不耐煩的樣子。
  
  ——二百元錢!潤生三個多月的工資不吃不喝也不夠!上哪去找?!


  沒辦法,隻好找到了喬師。
  
  喬師隻有一百元,於是潤生又找到了張工,張工又找了別人,才湊夠了二百元錢。
  
  趕到那裏的時候潤生氣壞了!——原來潤喜在車上遇到了小偷,小偷在偷一個婦女的錢包,他上前阻止,和小偷打了起來。被偷的婦女見狀跳下車跑了,小偷人多,潤喜一個人不是對手,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躺在那裏不能起來。小偷還不解氣,把車窗的玻璃全砸碎了,然後揚長而去。
  
  小偷走後,司機讓潤喜賠玻璃,否則一車人誰也別想走。
  
  車上的人於是開始埋怨潤喜多管閑事,害得他們天黑之前回不了家。司機開口要三百元,潤喜身上隻有幾十元錢,根本不夠。司機不依,潤喜這才給潤生打了電話。
  
  真是豈有此理!簡直比強盜還不講道理!潤生跑到三十裏鋪的街上給廠長打了電話,
  
  不一會,廠長的公子郝帥帶著一幫人來了。
  
  郝帥讓吉普車把潤喜先送到醫院,然後衝上去把司機打了一頓,走了。
  
  老山前線槍林彈雨九死一生,潤喜沒有流淚;跟歹徒搏鬥受傷,潤喜沒有流淚,醫院裏,潤喜委屈得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這就是社會,很精彩,也很無奈。
    
  老山戰役後,部隊給突擊隊集體榮立二等功。同村一塊參軍的世保家的紅軍因為沒有參加突擊隊,因此覺得臉上無光,“無顏見江東父老”。他找到潤喜,哭著向他傾訴。潤喜找到連指導員,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潤喜說我們還在打仗,肯定還會立功,不如把二等功給紅軍,自己要求入黨。指導員當即斥責了他的荒唐行為。說這功還有隨便給人讓的?潤喜便開始做他們的工作,說紅軍是自己的老鄉,出來很不容易,如果沒有立功,他回去怎麽向家人交代?自己就無所謂了,他要求上進,在乎的是黨員,希望首長能夠考慮。按說在部隊,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在那樣戰火紛飛的年代,什麽事情都可能因為人的感情用事而實現,潤喜是連裏的戰鬥英雄,指導員對潤喜的話不能不考慮,經再三確認,他冒著犯錯誤的危險把二等功記在了紅軍的身上。功勞下來的時候全村的人都沸騰了。世保被鄉上的領導請到了縣城,縣長親自接見,給他們家慰問了很多東西,世保回來後站在老槐樹下發表演說,潤喜父母臉上很是沒有光彩。鄉親們都聽說潤喜在前線英勇殺敵,號稱“打不死的高潤喜。”卻為什麽沒有功勞?他們深為潤喜沒有立功而遺憾。
  
  幾年後,大家都複員到地方,潤喜才知道黨員在地方隻不過是個符號,根本沒有實質性的關懷。城市孩子回來後都安排了工作,農村孩子隻要榮立三等功以上就可以按排工作,潤喜沒有立功證明,當地部門無法給他安排工作。後來他又回到了部隊,希望找到當時的政委和團長,卻怎麽也聯係不上了。紅軍回來後就被安排在縣農機局工作,潤喜回到了農村,開始了漫長而苦焦的農家生活。
  
  潤喜複員之前曾多次給潤生寫信,希望他能給自己貸一筆款,他要做生意。潤生哪有這個本事?因此也沒有實現。潤喜他們複原的時候部隊給每人補貼了上千元的複員費,紅軍全部帶了回來,還帶回了幾件黃軍大衣和一些軍用皮鞋、帽子、皮帶等,潤喜什麽也沒有帶回來,錢到省城就花完了——他請了全縣的戰友吃飯,幾桌飯就把錢吃光了!後來有一次潤喜急需要用錢找到紅軍的時候,紅軍一分錢也沒借給他。
  
  潤喜回來後沒幾天家裏就打來電話,說潤喜讓公安局抓了,關進了監獄。潤生問為什麽?秀蘭說潤喜把紅星打得住進了醫院。
  
  潤生請了假就匆匆地趕了回來。
  
  潤喜回來後的頭幾天幾乎都在和戰友喝酒。前線浴血奮戰幾年,能夠活著回來是應該慶幸的,他們邊喝邊高談闊論,許多過去的事情都被提起了。潤喜想起了小時候被紅星家欺負,房子被燒,一家人住到下窯裏,潤娥被塌死了,死得多慘呀!幾個戰友一聽就坐不住了,個個熱血沸騰,站起來就來到了紅星家。紅星已經睡著了。潤喜在外麵喊他出來。紅星還以為是潤喜跟紅軍在一起,顧不得穿衣服就出來開門。門開了,潤喜手中的酒瓶在他的頭上就開了花。紅星大叫一聲,雙手摟了頭,潤喜拿著剩餘的半截酒瓶就塞進了他的嘴裏——紅星當即就被破了相,三顆門牙都被戳掉了!血順著嘴流了一地……接著,潤喜又跑到豆花家叫門。豆花本來都起來了,準備開門,世彥把她擋住了。世彥說潤喜呀,我娃這麽晚了咋還沒睡,跑來弄啥哩?潤喜說白豆花我操你先人,狗日的給老子出來!豆花見事不妙,拿了一根椽子就頂上了門。潤喜在外麵高聲地叫罵著,說是要替母親報仇!
  
  潤喜參軍後,曾給雪娥寫過幾封信,都被豆花燒了。豆花先是跑到潤喜家把他母親欺負了一頓,然後跑到老槐樹下放出口話,說等潤喜回來就打斷他的腿!潤喜回來了,就在大門口叫陣,豆花卻嚇破了膽,龜縮在屋裏不敢出來。
  
  關押潤喜的監獄就設在縣城的南邊,從中學的後邊繞上去可以到達背麵的山上,從那裏可以看見監獄的大院,四周崗樓林立,到處都站著崗哨。潤生遠遠地坐在那裏觀望著,期待能在放風的時間看他一眼。
  已是初秋的日子,太陽火辣辣地照著,烤得莊稼的葉子都黃了。一簇簇衰草厚厚地堆積著,在坡上鋪了一層,綠油油地泛著青光。地畔上的黃菊花已經開放,金燦燦的一片,可惜潤生現在沒有心情去欣賞。


  坡子的下麵便是縣一中,潤生在那裏度過了兩年的高中,一排排的宿舍窯洞依然整齊,隻是看不清門窗的模樣。宿舍裏有一張大通鋪,冬天沒有爐子,薄薄的床板上大家擠在一起也不覺得冷;夏天濕悶異常,就那樣擠在一起也不覺得熱。宿舍的左邊是潤生的教室,教室是由一個大禮堂改建的,冬天的時候裏麵比外麵還冷。宿舍的下麵是操場,光禿禿的,空曠而荒涼,隻有在圍牆的邊上簇生著一些雜草,守候在高高的白楊樹下,灰頭灰臉的樣子,打不起精神。體育老師跟潤生是同鄉,生得膀大腰圓,很壯實。他好像不怕冷,再冷的天也是那一身運動衣,從春到夏,再到秋冬,一直精神抖擻地奔跑在操場上,亢奮的叫聲回蕩在西山的懸崖峭壁上,滿縣城的人都能聽見。坐在山上往下看,遠遠的一個小紅點在那裏移動,想來他又在給學生們上操了。操場的外麵是繁忙的街道,今天縣城逢集,人們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洛河象黃色的紗綢纏繞在縣城的脖頸上,獵獵迎風,招展著不屈的血性。河的對麵便是北塬了,溝壑疊嶂,古老而滄桑。一層氤氤的薄霧籠罩在小城的上空,顯得有一些誨澀,一些曖昧,一些神秘,一些懵懵懂懂的樣子,令人遐想。
  
  這裏的一切讓他感到是那樣的親切。身後的一片小樹林是潤生和彩娥經常去讀書的地方,陰森森的看不透那邊是什麽。這時,背後突然傳來窸窸碎碎的聲音,看時,卻什麽也沒有。他突然覺得彩娥這會就藏在身後,藏在那一片小樹林裏,手拿一本書,正在偷偷地看他……潤生站了起來,朝林子呆呆地望了一會,除了風吹樹葉的唰唰聲,什麽也沒有,周圍靜極了。潤生於是往下走了幾個台澗,監獄裏的哨兵發現了他。
  
  潤生的目光又轉移到右側的身下,監獄的大門突然打開了,進來一個人。哨兵高聲地喊著讓他走開,潤生慢騰騰地離開了那裏,來到街上,沒精打采地來回走著。後來他買了一些吃的東西,希望看門的能給潤喜送進去,看門人不讓。於是他又買了一盒好煙塞了過去,央求人家能夠網開一麵。潤生眼裏噙著淚水,說盡了他能說的好話,看門人見他可憐,便允許見上一麵,但時間不能太長。
  
  潤生見到潤喜的時候就哭了。潤喜形容枯槁,頭發亂成一團,胡子也幾天沒刮了,人顯得老了許多。潤生說你咋就這麽二杆子呢?要是把人打死了,你還不得去償命?潤喜說償命就償命,狗日的欺人太甚!潤生說你別揚灰氣了,你死了我們可咋辦?兩個老人還不哭死?潤喜沒有再吱聲。眼睛看著別處,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說話。潤生說潤喜你心放,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正在給你想辦法呢。潤喜慢慢地抬起了頭,說哥你回去吧,不要管我!
  
  潤生去鄉上找到潤蓮,潤蓮說這個潤喜真不識好歹!當了幾年兵把家裏人直弄死,回來了還不學好,跟人家打架,真是自找苦吃。潤生說這事你管了管不了?潤蓮慢騰騰地不表態,也不說不管,隻是數落潤喜的不是。潤生生氣了,說這事不要你管了!說完便來到秀蘭家。秀蘭說她父親認識鄉上的人。嶽父說這事情不好辦,世保家在縣上有人哩。秀蘭又找到了貴芳,貴芳的肚子已很具規模,一副大腹便便的樣子,眼看就要生了。她說公安方麵自己也沒有人,有個同學在縣城工作,潤生也認識,你去找找他看有沒有希望。秀蘭於是就去了縣城的那個單位,說人不在,出差去了。
  
  秀蘭坐在門外的石階上,腿一陣陣地發軟。
  
  後來秀蘭的父親也出麵找了人,沒有結果。潤生找了幾個同學都搭不上話。眼看一個月就要過去,母親急得飯也吃不下,人瘦了一大圈。


  那天他們又去了縣城,跑了一圈沒有結果,回來的時候經過鄉政府,突然看見小黃正在往出走。
  
  小黃曾經追過秀蘭,差點就訂了婚,如果不是潤生的出現,說不定兩個人現在都結婚了。
  
  秀蘭忙低了頭,想避過去,小黃卻向她走了過來。
  
  “秀蘭,一個人在這裏作甚?”小黃還是以前的樣子,絲毫沒有怨恨的意思。
  
  “沒事,路過。”秀蘭說。
  
  “你怎麽瘦了?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有。我很好。”秀蘭的表情很不自然。
  
  “我能幫你什麽忙嗎?咱們還是朋友哩嘛。”小黃說。
  
  要是擱平常,秀蘭會扭頭就走,但她今天沒有。是啊,小黃的叔叔是付縣長,跟公安局的人是很熟的,隻要他肯幫忙,潤喜一定就有希望。但這個口怎麽開呀?小黃在心裏肯定恨死她了,聽到這種事幸災樂禍還來不及哩,怎能去幫她?!
  
  “沒有,沒什麽事情。——謝謝你!”秀蘭說完便準備走。
  
  “別哄我了,你弟弟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秀蘭抬起頭看著他的臉,發現並沒有想象中的那種表情。
  
  “我有一個哥們就在刑警隊,明天我去看看。”小黃看了潤生一眼,然後深情地望著秀蘭,眸子裏火辣辣的,秀蘭不敢正視。
  
  兩天後,公安局通知讓來領人。四十天的夥食費一百多塊錢,連同紅星看病的花費,一共四百多元。
  
  潤喜的樣子很憔悴,回來後便一頭睡倒,昏昏沉沉地直躺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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