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場的電影

　　電影藝術課上，大家都在黑暗中打著自己的小手電，記錄大屏幕上放映的影片細節。膠片的剪接，鏡頭的切換以及移動。空蕩蕩的電影教室裏散落著幾十個學生，眼睛在屏幕的反光裏忽明忽暗，手裏的筆急速地劃動。突然，我有一種衝動。我覺得應該寫這麽一個片段，道聽途說的一段師生戀。故事裏有教室冷冷的燈光打在女孩的臉上，金發教授漂亮的嘴唇，兩個人曖昧並且斷續的對白，衣服在手中發出的悉嗦聲。

　　一切就這樣開始。

　　她在上課的第一天遇見他。

　　她把包放在書桌上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忘記帶飲用水。於是，她習慣性地把那隻錢夾放在腋下，走出教室下樓。窗外是下午明媚的陽光，直直地從落地的玻璃照進來。她的右手遮在眼前，白色的連衣裙在陽光中顯得特別刺眼。她看到了他，一個金發男子倚在樓梯轉彎處的扶手上看著外麵的陽光。他的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襯衫的袖子有一絲皺紋，他的臉輪廓清晰。在她注視他的幾秒鍾裏，他轉過臉來，看到她。她微笑著低下頭從他身邊走過，她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她的微笑。在樓下的自動飲料機裏選了一瓶蘇打水，她返身回樓梯，心裏竟然有再次遇見他的渴望。她的心在那個時候開始突突地跳躍，一轉彎的時候，她的眼前隻有一片明亮的陽光，他不在那裏。她的嘴角微揚，有些失落地想自己一瞬間的心動。

　　她坐在教室裏第三排的位置。他走進來的時候，手裏夾著沉重的教材，臉上多了一副金邊的眼鏡。她仰頭喝水的時候有一絲臉紅，她知道自己認出了他，那個樓梯轉彎處的男子。蘇打水在喉嚨深處冒著氣泡，她喜歡那樣的感覺，一個一個小小的爆裂，伴著沙沙的聲音。他一行一行地發日程表。她從前麵的女孩手裏接過那張薄薄的紙頭，急切地在上麵找尋講課者的名字，那裏寫著，威連。他點名的時候用很低的聲音，周圍的應答聲此起彼落。她開始有一點慌張，竟然像小時候第一天去上學的樣子。他叫她的名字，她沒有說話，隻是舉起了手。他朝她看過來，頭傾斜著越過她前麵的女孩。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微笑著低頭用筆打勾。她竟然有一絲渴望，她願意他認出自己。

　　她在他的課上總是很安靜，手支著下巴，看他在上麵講述課程。她喜歡他說話的語調，綿長的柔和的。所以她特別安靜，希望能夠把他的聲音刻錄進自己的腦子，然後不停地回味。她習慣在課堂上喝水，每五分鍾一次是她的節奏。她也長時間地注視他，他的眼鏡後麵有掩飾不住的藍色，他的嘴唇有美好的形狀，特別是他說一些特定單詞的時候，能夠隱約看見他雪白的牙齒。這個時候，她就有吻他的衝動。她會很久地沉醉在自己的臆想中。有的時候，她起身去洗手間，穿過細細的走廊，眾目睽睽之下。他的眼神接觸她的，然後她趕快地移開。

　　她出席學校的舞會。很多人在寬敞的大廳裏走動，她四處張望，希望看見他的身影。那天，她偷偷地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口，在門縫裏塞進那張舞會的通知，黑白色的明信片，上麵有她彈琴的樣子。她會在舞會的中場彈一首鋼琴曲，那是她對發起舞會的朋友要求的，她想讓他看見自己，想起那個樓梯轉彎處的微笑。晚上九點的時候，她穿著那件白色的連衣裙出場。站在麥克風前麵，有意的對四周掃視了一下，但是明亮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以至於看不清周圍的人群。她對著麥克風說，這是送給一個特別的人的禮物。然後坐到那台三角鋼琴前，手輕輕撫過白色的琴鍵。四周沒有說話聲，有人輕輕地咳嗽。她希望他在那些人中，在某一個角落注視她。她的手指落在琴鍵上，那是她彈了很多年的一首《少女的祈禱》。但是今天她卻有一絲慌張，臉龐在燈光的照射下有一些泛紅。琴聲在大廳裏回蕩，她知道自己沒有專心，她的手在強烈的心跳下顯得沒有力量，然後，在最後結束時，她彈錯了一個音符。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起身微笑欠意地鞠躬，但是掌聲如潮，沒有人聽出她的失誤。然後她看見了他。

　　他穿著普通的白色襯衫和棕色褲子，她走向他的時候，沒有猶豫。他的樣子和課堂上沒有區別，摘去了眼鏡，手還是習慣性地插在口袋裏。他說，原來你還會彈琴。她對他吐吐舌頭，彈琴是業餘的，做你布置的枯燥的作業的時候就會彈一段，她笑著說。他開始微笑，又是惹人心動的嘴唇和雪白的牙齒。大廳裏開始放節奏明快的音樂，有人跳SALSA舞。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對他說，我們出去吧。

　　他和她在學校的小樹林中走，她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身體走在他身邊。教學樓周圍不時傳來舞會中溜出來的年輕人的笑聲和說話聲。她驚異於自己的大膽，但是他沒有拒絕。他轉頭看她，那個拉他出來的年輕的女孩子。他記得學期開始的時候，她撞上在那裏發呆的他，打攪了他的白日夢。她微笑著從他身邊走過，帶過一陣細碎的輕風，有清淡的香氣。她出現在他的課堂上，臉頰微紅地舉手，瞪著迷茫的眼睛看他講課。於是，他一直記得她，課上唯一一個可以得滿分的女孩子。那天他看到辦公室的地上有一張舞會的邀請，每年一次的學校舞會，明信片上有一張黑白的照片，一個彈鋼琴的女孩，他認出是她。講完了八點鍾結束的最後一堂課，他匆忙地小跑去學校另一頭的禮堂。他不知道有沒有錯過她的鋼琴曲，進門的時候，他聽見那首《少女的祈禱》，她在鋼琴前，全神貫注地彈奏。他欣喜於自己的準時。

　　然後她停住腳步，突然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很輕的說，教授，我能吻你嗎？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說出這句話的，舌頭在齒間打了一個轉，她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聲音。樹林周圍的白色燈光斜斜地照在他們身上，她看見他藍色的眼睛裏有溫情的東西流動。他低下頭吻她。她站在自己的腳尖上，因為激動，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他的舌尖在她的唇間移動，她眯著眼睛看他，那個誘人的金發男子，在離她最近的距離吻她。她感覺到他喜歡自己，並且開心地微笑，於是，她的牙齒碰到他的。

　　一切就這樣定格。

　　我喜歡完美的愛情。所以在這個不如意的世界裏不停地四處張望。記錄愛情的美好與詭異，即使是轉瞬即逝的一幕。在這個片段最後的畫麵裏，會有樹葉落滿地的樣子，風卷起地上的葉子發出沙沙的響聲，再有她的鋼琴曲和他迷人的藍眼睛。一幕在角落裏演出的電影，晦暗發黃的膠片。散場的時候，人們臉上有平淡落寞的表情，並且無人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