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1)
今天我喂了一個95歲的雙魚座老奶奶。我正在一個個查房，看到護士在喂她，便問護士要不要我接手，護士非常愉快地交給了我。今天的老奶奶病曆上寫著CVA sequelae，腦中風後遺症，偏癱，語言障礙。
今天的飯菜又是幾盤糊糊，今天是雞肉糊糊，土豆糊糊，蔬菜糊糊和巧克力蛋糕糊糊。老奶奶吃了兩口各種糊糊，我就在那裏開始自言自語起來，告訴她我在這裏住了二十幾年了，十月剛回國一個月。老奶奶邊聽邊大口咽著糊糊，速度越來越快，不時指揮我給她喝點水，還嗯嗯地回應著我的故事，我又給她說起了《西遊記》孫悟空和豬八戒的故事……突然她皺起眉頭表示不想吃蛋糕糊糊了，我想大概是豬八戒聽得她要吐了……然後我收起了她所有的餐具，幫她洗了快熱毛巾，她舒服地擦了擦嘴。
我端著餐盤告訴她很高興認識她，並且謝謝她聽我講了故事。她突然口齒不清地說，請，請坐下，請繼續你的故事……我一下手足無措起來，還是第一次，病人主動要我繼續故事。我又坐了下來，我說，你要聽豬和猴子？她說，no，告訴我，你的上海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坐在她身邊半個多小時，我給她描述了一下九十年代末的上海和我的故事。對將死之人說自己的故事是一種釋放，這也是我為什麽說我渡人的同時他們也在渡我。老奶奶也對我說起來了她的故事，她說她結了兩次婚，每一次都非常幸福，但他們都死了，女兒就在馬路對麵上班，不知道為什麽今天還沒來看她。
我說人生到頭來都是一個人吧，無論有沒有婚姻，但是你總是要滿懷期望，哪怕在病中，也要對身後的世界抱有期望。她微笑著點頭說，我不知道怎麽組織句子（這也是CVA後遺症之一），但是我知道神在那裏看著我，他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這時窗外來了一個老大爺，對我們微笑地招手，在窗口那裏擺放小胡蘿卜，老太太說，那是她女婿，我說他想招攬一點小動物過來給你寂寞時看看。
臨走，她送了我一根candy cane，對我輕聲說，有空就來看看我，記住，be careful, of LOVE and everything else。我拍下了她桌上的天使，好美。
昨天看到病曆表上有一個朝鮮戰爭老兵，就想去拜訪一下，無奈去的時候護士正在給他擦身。今天又跑到他那裏瞄了一眼，他正躺著看電視，於是我就推門而入。
他的病曆上寫著冠心病，90歲，朝鮮戰爭海軍。
我站在他床邊和他打招呼，他一開始愛搭不理地問我是幹什麽的，我說我來看看你需要什麽，並且我知道你是朝鮮戰爭的海軍……所以我想問你個問題。
我自我介紹了一次，我是中國人。
他一聽就來勁了，直接關了電視，示意我坐下，說他去香港走過一圈，但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現在看照片都看不清楚，所有的一切隻是在腦子裏的模模糊糊的記憶。
我說你知道長津湖戰役嗎？Battle of Chosin Reservoir，據說美軍損失慘重。他開始說起戰爭，還有麥克阿瑟等，我隻聽懂了麥克阿瑟，而且掩飾不住自己好奇的神情。
他說那個時候他是負責彈藥庫的，從一開始的彈藥庫，到後來的一個個棺材，不止是美國人，還有其他國家的棺材。這些事情都是他生命中罪惡的存在，時時困擾著他的心，從17，18歲一直到今天。朝鮮戰爭過後，他們又在越南戰爭前夕救出了八萬多越南老幼民眾，他絮絮叨叨地說著當時的情形。
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畢竟臨終關懷的冠心病不是什麽小事，我說，我能不能偷偷問你件事情？他說你問你問。我說那個時候美國大兵都有亞洲女朋友，你有沒有？他笑起來，當然有啊。
他開始對我講那個會打算盤的日本女朋友的故事，他說因為她，他才得以看到了日本內陸，不像其他大兵隻是徘徊於港口的酒吧內。突然我就想起了《我與春天有個約會》中的洪蓮西。他說那個日本女孩很漂亮，他一直留著她的相片。直到結婚以後才發現，相片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也不知道誰扔了。我們看著對方笑出聲來，我說是吧，真奇怪，他心照不宣地說，是啊，奇怪。
征得他的同意後，我拍了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90歲的他笑起來依舊眯起雙眼。
我說我在寫小說，他說他也喜歡，他正在讓他的女兒代筆寫一篇愛情小說，希望在他死前能完成。真心佩服一個90歲的老大爺，還能有濃情蜜意寫愛情小說。
我臨走之前，他問我叫什麽，然後從身邊的鮮花堆裏抽出了一隻粉玫瑰遞給我。他說，你一定要多來看看我，可以坐在沙發上看書，我這裏有很多書。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沙發邊的茶幾上有一摞厚厚的書。
淡粉色的玫瑰，像極了脆弱易碎但細膩柔軟的靈魂。
happy new y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