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查看病房記錄的時候,仔細看了一下病人的出生年月。幾十個病房裏的病人出生年份大致分布在1920和1940之間。 偶爾會有一兩個40後50後。
比如有一個50後的黑人大媽,診斷書上寫著乳腺癌。第一次去她病房的時候,病房裏有幾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大媽,坐在沙發上,和躺在病床上的她嘻嘻哈哈有說有笑。她還問我那天過得如何,我給她做了香薰治療。後來每次去,都會看到她和親朋好友們微笑著的臉。直到有一天,我推門進去的時候,看見她一個人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那天的病例上,從“transition”變成了“active”。這個狀態的改變,意味著病人不久於人世,每分每秒都有去世的可能。
終於有一天,我看到了門上貼著的蝴蝶。在這間臨終關懷,人剛死後,護士會在門上貼一隻大大的蝴蝶,意思是病人走完了轉變的旅程,幻化成了另一種形態。如果門沒開,那就意味著親朋好友依然陪著屍體在房內,作最後的道別。我在屋外沒有聽見任何響動,她走得很安靜很從容。
也是那同一天,我看到了一個病房新來的病人。出生年份是2000年,我腦子一晃而過,才二十三歲,病例上寫著,病人學的是護理專業。還沒有等到自己給病人服務,自己卻進了最終極的病房—臨終關懷。也是那天,我學到了一個新的病,叫尤文肉瘤,常見於10-20歲的青壯年,對男性的影響比對女性的稍高,這是一種被歸為極端少見的病,數據顯示每年在美國少於1000人的發病率。
這個孩子在病曆上寫著,不需要義工的伴護,不需要香薰治療,不需要寵物陪伴,不需要宗教救治,護士說他脾氣相當暴躁,房間裏一直保持著黑暗的狀態,隻開著電視,窗簾從不打開,有的時候會對護士大呼小叫。
這麽好的年紀,將不久於人世,曾經向往過的生活,永遠無法達到,努力做過的一切,都付之東流。我不知道他與這個疾病抗爭過多久,原本就是年少輕狂的年紀,怎麽能要求他看破紅塵,淡定地接受生命的終結?這樣想來,暴躁的脾氣也是可以諒解的。
我看到他的時候是一個星期之後,那天他突然想要香薰治療。我拿著他想要的味道,敲開了那扇門。去之前,護士都等在門外的護士台邊上,怕他脾氣暴躁嚇到我。
我進去後,轉身關上門。然後回過去的時候,我都驚呆了。病床被推到電視機前,病房裏的電視是掛在書櫥上的,站著也要抬頭看。他和他的女朋友,兩人並排躺在病床上,每人手裏一個遊戲手柄,音響裏傳出射擊的聲音。我問他要不要香薰,他們說好啊好啊,謝謝,態度異常愉悅。我邊做香薰,邊看他們打遊戲。我問他們是什麽,他們告訴我是生化危機。突然想起我二十幾歲的時候也打這個遊戲。一會兒,我就出去了。
護士們問我裏麵的情況,我告訴他們,這哪裏像是臨終關懷,分明就是遊戲機房。那氛圍,若是不知道他的情況,肯定會覺得很享受。
又是一個星期後,我看病例的時候,他的房間寫著死亡時間。那天的臨終關懷裏有很多人,我看到病例才明白過來,都是他的家人和朋友。中午時分,有一個擔架從側門進來。我把途徑所有的病房門都關了起來,生怕影響到其他病人的情緒。他的女朋友,抱著他的屍體痛哭流涕並且尖叫。路過的修女嬤嬤都在擦眼淚。
屍體終究是被送走了,護工把所有的東西都歸位,把髒的被單,毛巾都收走了。我推著一車嶄新的床上用品和衛生用具,打開了門。一瞬間,一股熱流撲麵而來,混著奇怪的香味。我一直回憶那個味道,絕不是香薰的味道,淡淡的。房間裏的窗簾依舊沒有打開,黑洞洞的。我關上門,推著車走進去,慢慢打開了窗簾。
他們說,人死後,會向著光走。若是像天主教,基督教所信的,向著光就走像天堂;或者是像外星人的書裏說的那樣,走向光,是走向籠罩著太陽係的電磁網,靈魂會被捕捉回來,轉世到另一具剛出生的身體裏,有些靈魂能夠掙脫電磁網,回歸到原來的家鄉。在黑暗的房間內,他到底走了沒有?打開了窗簾,光照了進來,整個房間變回了有生氣的模樣。我心裏想著,希望你可以掙脫牽絆,回歸本真。或走或回來,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