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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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告別中

(2004-11-28 20:04:31) 下一個
(一)

  他再次遇到她的時候,便叫她安安。
  那次相遇的時候他們已經認識了十九年,除了已經被記憶淡泊了的時光,他們一直都隻是最普通的朋友,普通到她無所謂他的存在。
  他在網上對她說,安安,再見到我時你會愛上我,並且無法控製,你相信嗎?安安在屏幕上打了一個大大的NO。他說話的時候是如此地無所顧忌,大膽地讓安安驚訝。
  於是,他們在S城相遇了。
  他們一起出席同學的聚會,那是一個已經畢業了八年的班級。安安到那間明亮的餐館時,兩間包廂已經被坐滿了,都是舊時的同學。她被同學們拉著手問,美國的生活好嗎?她環顧四周的時候沒有看到他。席間是滿耳的歡聲笑語。安安起身到外麵抽煙,S城的空氣是那麽渾濁,依稀夾雜著汽車尾氣的味道。
  他遲到了,像每次相約在MSN上見,過了約定的時間,他也沒有出現。安安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等待,有的時候,就是關了所有的窗口,凝視桌麵上的幾個圖標。她是一個守時的女子,一直如此。他的名字突然會在桌麵右下角升起,那個漂亮的藍色的小框一直牽動她心裏的某一根弦。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麽。有很多時候,他整個白天整個黑夜都不出現,安安一邊用稿紙和鋼筆寫文章一邊看著MSN的小人變成離開的狀態。
  他終究是來了,上了一天的班,有點疲憊的樣子。他坐在安安隔壁的隔壁,端著杯子和別人互敬著酒。然後坐定了,微笑著看看安安,沒有說話。
包廂外的鋼琴上有人彈奏肖邦的《離別曲》,旋律很美,但是在這種重逢的時光裏,總是不那麽和諧。也許沒有人知道曲名吧,大家還在紛紛玩笑喝酒。
他走過來坐在安安身邊的空座位上,像其他人一樣開玩笑。他的眼神裏有深邃卻恍惚的東西,一閃而過。安安不知道麵前的他和MSN上的那個名字有什麽差別。但是當現實和幻想瞬間交叉的時候,她總感到一陣惘然。她相信眼前的他是真實的,雖然有一次聊天他對她說,幻想和現實隻有一線之隔,你不知道哪個更真實。她相信他是落寞的,被很多紛繁複雜的事情糾纏。於是,他們一起孤獨。
  他帶她一個人走出餐館,那是一個異常晴朗的夜晚,像肖邦和帕格尼尼的音樂。
  他們往S城唯一的一條江的方向走,那裏有S城最安靜最美麗的夜晚,江對麵的歐式建築每天在同一個時間被打上各色的燈,倒映在江裏,像濕淋淋的靈魂。
  沒有達到目的地,他們在一幢水晶球狀的建築下找到幾張漂亮的石凳。安安和他麵對著麵。知道嗎,帶你出來,是來謀殺我神經的。他對安安說。他的話就像在網上一樣犀利,安安不會知道怎麽回答。

(二)

  他認識她的時候隻有六歲,兩個人在幼兒園裏一起長大。
  那個時候,他教她玩積木,然後帶她逃出老師的視線到操場的一角捉螞蟻。午睡的時候,兩個人的床位在一起,睡不著了,她就拉拉他的手,她知道他會給她講故事,他的嗓音一直是那麽好聽。
  這些都是他告訴安安的,片段的故事就重新在她腦子裏閃現。好像,都那麽陳舊了。如同幼兒園的畢業照一樣泛黃。
  然後是小學,他在朗誦比賽裏屢屢獲獎,而她卻一直非常平凡。他們不是同學,一直到了初中,才以優異的數學成績考進了同一所中學的同一個班級。
他們並不說話,她把他當成了一個最普通的朋友,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裏已經長成了一株蔓藤,不起眼卻是糾糾纏纏。
  他們開始早戀,在同一個時間和不一樣的人。
  高中的時候,她去了另一所中學,他就成了她心裏沒有任何意義的一個名字。
  後來的這些事情在安安心裏都是清晰的,沒有太多的激動人心卻一直記得。
  他和安安麵對麵而坐,他再次對她說起這些事情。她笑。
  晚上的燈光總是那麽妖嬈,S城的白天永遠都是灰蒙蒙的,過多鋼筋水泥的高大建築,把原本的天空隔成一小塊一小塊。隻有在晚上,建築上的燈光被打開,S城就成了一座玻璃城,五顏六色的玻璃。安安的右邊是一個異常龐大的水晶球建築,銀色的燈光泄在她和他的臉上,襯出美好的輪廓。
  他應該是有所改變的,但是安安心裏有的隻是模糊的印象。那個拉她手給她講故事的男孩子在她眼前,穿著普通的T-SHIRT和牛仔褲,忙碌的工作讓他沒有足夠的刮胡子的時間,下巴上有青青的痕跡。她就這樣打量他,直白的,笑容滿麵的。她知道他是那種可以讓她傾心的男人,像他在網上說的那樣,可是她也知道,她不能露出一點痕跡。
  於是他玩笑地問她,叛逃去美國後的生活好嗎?安安點頭又搖頭,那是生活,所以不能如人意。他對你好嗎?他又問。他的眼睛看著她的,但是她不用說謊,那個美國男人是那麽的愛她。但是我們不了解對方,我熱愛的東西在他看來是沒有意義的,比如寫作,比如帕格尼尼,他努力遷就我,可是我們彼此都很孤獨。她潮濕的眼睛朝左邊遛了一圈,然後回到他的身上。那你呢?她也問他。他說自己已經忙碌到沒有時間談戀愛的地步了。雖然有一個非常美好的頭銜,另人羨慕的工作,曾經的感情卻為此做出了應該有的犧牲。
  很長的沉默,他伸出右手在她的頭發上撫了一下,她的身體在那樣的撫摸下激靈。然後他過來吻她,她沒有拒絕。他粗暴的吻她,是她熱愛的窒息的味道。然後他說,我要你,但是不是為了寂寞而要你。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潮濕,可是,她說,我想逃走。

(三)

  那是一個有點悶熱的黃昏,安安坐在地鐵出口的花台上等待藍的出現,藍是她最親近的朋友。三年的高中,藍是她的同桌。高個子,有一隻虎牙的女孩子。她們曾經一起做出格的事情,一起逃課,同樣動蕩不安的血液在她們的身體裏流淌,讓她們互相吸引,最終的畢業也沒有分開她們。
安安打手機給藍,你怎麽還沒有到呢?快了快了,還有兩站。那邊傳來藍急促的聲音以及地鐵車廂裏的報站聲。
  安安走下台階,站在人們蜂擁而出的門口,手裏夾著幾米的漫畫。然後她看見藍穿著白色的薄夾克,一臉慌張地小跑。她手裏的磁卡沒有插進那個小槽,掉在了地上。她輕輕咒罵了一聲,然後俯身去撿。再抬頭的時候,安安就在她的眼前。藍迫不及待地奔了出來,手插在安安的臂彎裏,邊說你這個傻瓜,邊咯咯地笑。安安喜歡她身上花一樣的氣息,無拘無束地綻放。
  去電視台的出租車上,藍拿著幾米的漫畫翻看。大學畢業後,藍一直做網頁設計的工作。那是安安喜歡的事情,雖然喜歡,但是她一直認定那不是工作,而是興趣,所以她選擇花長時間讀醫學。
  她打電話給他,我們馬上到了,你下來接我們啊!藍在旁邊用漫畫掩著嘴笑。是藍要去電視台的。那次在MSN上他問安安關於網站的問題,然後安安就邀請了藍加入對話。藍說去參觀S城的電視台,肯定有意思,反正他就在那裏上班。安安說好吧。
  他在門口等她們,頭發被剪短了。在這樣的氣氛中,安安一直是緊張的,兩個原本不認識的人因為她而相識。他笑她,你怎麽不介紹呢?安安局促地說,這是藍,這是淩。
  他帶她們去了一家茶坊,很小的一家。他一個人坐一邊,藍和安安坐在一起。他們吃大碗的米線,安安隻挑了一杯熱的玫瑰紅茶。她捧著熱騰騰的杯子,看他們吃東西的樣子。兩個她喜歡的人,兩個同樣感性的人。
  他問她你真的不吃嗎,不餓嗎?他執著地重複問她,然後看著她的眼睛。他又挑了一份豬排。藍在旁邊插嘴,那是為你點的,安安。安安抿著嘴笑,喝一口茶。他大口喝可樂,安安問他拿掛在脖子上的記者證,那是非常好的照片。她和藍湊到一起看。他輕笑,真像戇小囡。
  去參觀的時候,他一直走在最前麵,給身後的安安和藍介紹所有的設備和房間。然後坐下來,教她們剪輯。安安和藍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張有小輪子的轉椅。她們控製著身體的傾斜程度,不讓輪子輕易滑動。安安夾在兩個人中間。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很輕很輕的。
  藍勾著安安的脖子,把他借給我,讓他經常陪我去乘風涼吧。安安看到藍的眼睛有一點潮濕。夏夜的風很清爽,安安幫藍把長發放到她的耳後。好啊,隻要你快樂。安安擁抱住藍。他是那種容易讓女人陷入愛情的男人,太美好,就像我的林,可惜我最後失去了他。藍的眼淚流到安安的手上,冰涼的。為什麽我們都那麽孤獨呢?安安,如果你愛他,不要離開他。藍說。可是,可是誰又能主宰這無可奈何的世界呢?

(四)

  安安的感情容易被不平常的東西牽絆住,比如美麗妖嬈的音樂,比如也許一輩子也達不到的永遠,比如愛情裏美好的激情,比如像淩這樣眼睛可以洞悉一切的男人。他不是尋常的男子,當他第一次在網上對安安說她會愛上他的時候,她就知道。
  她走了很長的路去買那盤肖邦的《離別曲》,因為知道他會喜歡。他們一直在網上聽一樣的音樂,他傳很多很多柔和的古琴曲子給她。他的深夜,她的午後,他們在網上飛快的打字。因為有一樣的樂曲,她覺得他們的距離並不遙遠。
  她在步行街的人群中穿行,額頭微微有小汗珠。她想象他在深夜聽《離別曲》的樣子,溫柔的鋼琴聲以及一個英俊的男人。那個時候他應該會想念地球另一邊的她,想念她帶給他的這些細節,他會低頭考慮他們之間的感情。那是她期望的。
  她在明亮吵鬧的餐館等他。他打電話給她,你在哪裏,我已經到了。她微微傾著身體,向他招手。
  她把CD放到他的手裏。他說,我不喜歡離別,相親相愛的人不應該分開。她說,可是我們這次的分離卻是注定的,也許很短,也許很長。他的手在桌子下麵抓住她的,很緊很緊地握著不放開。
  他帶著她去江邊的大道。微涼的夜晚。她的身體在江風裏顫抖,他的手攬著她的肩膀。還冷嗎,他問她。安安喜歡他的聲音,一如小時候。他的手在她的手臂上遊移,他要帶給她自己的溫暖。她的心突然一陣酸澀,她轉過頭看他,那個她喜歡的男人。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卻沒有眼淚。
  他們在樹林的陰影處,他再次激烈地吻她。她的包滑落在地上。他凶猛地像野獸一樣,把她抱起來。他說我要你,安安,和我在一起,你應該是我的女人。她看到他的眼睛,很亮很亮。她一直是被動的,她的激情被他帶動著,她的手圍著他的脖子。她問他,我要怎麽辦呢?淩。我的靈魂一直在四處飄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裏。他用力吻她,你的心在我這裏。她記起他說過的話,他要把她揉碎,嵌入他的身體……回去的路上,安安散著頭發,靠著他的肩膀。她不想提起那個日子,那個飛往美國的班機將帶走她的日子。並且她沒有選擇,她不能像小女孩一樣任性。喜歡一個人,隻是生活的一部分,雖然,她總是喜歡寫那句話,人的一生隻能跟著他的愛情走,那隻是一個美好的借口。他的悲傷也隻能用沉默來表達。她轉到他的眼前,故作輕鬆地問很久以前他說過的那個英文單詞。他並不微笑,他知道她的用意。他開始用朗誦的口吻告訴安安那個關於阿瑟王城邦的故事,他的手一直拉著她的。初夏的夜晚,他拉著她的手,再次給她講故事。她知道自己會永遠地記得。
  他送她到門口。他的手並不放開,他說你要好好的,安安,因為你是我的。她笑。踮起足尖吻他。不要給我承諾,要給,就一定是永遠。他點頭。安安知道他一直是這樣的男人。
  他們選擇不告別。他的眼睛有些潮濕,他說我們不說再見。安安轉身走開,她低頭,眼淚滴在水泥路上。在他和她的心裏,那是很響的聲音。哐嘡!是現實和幻想交叉的瞬間。

(五)

  安安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向很多朋友告別。藍在電話那頭說,安安,快樂一點,那個男人真的愛你,就一定會等你回來。他是你的。
  她懷念他吻她的樣子,她的手指撫過自己的嘴唇,那裏依舊隱約有他的氣息。她覺得自己病了,手指在那裏顫抖,她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存在過。他的聲音,他的體溫,他的動作,他對她說的話。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凋零,他的手指滑過的地方,像花一樣凋零。她避開去想他的愛情,因為內心有狂野的東西,怕難以束縛。
  於是,他留給她的,隻能是懷念。
  他告訴她,他要出海去采訪,一天一夜。他回到S城的時候,安安應該已經離開了。安安玩笑地說,我不走了,你養我吧。他說好啊,我養你。沒有停頓。然後兩個人的沉默。安安聽到自己的心裂成一塊一塊,電話那邊傳來撕裂的回聲。
  兩個人的掙紮。
  她把手機放在枕邊,怕錯過他的電話。淩晨一點,她睡著了。做夢。那個麵目模糊的男人,那些似是而非的愛情,那濃濃的她熱愛的氣息。她伸手抱住他,眼淚流到他的手臂上。她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但是她知道痛苦正在謀殺兩個人。一夜,終究沒有他的電話。
  她去了機場。兩個沉沉的皮箱。她不要家人來送行。
  她手裏的磁卡沒有插進那個小槽,掉在了地上。然後俯身去撿。她突然想起了那個黃昏。她看到藍走出地鐵的樣子,一樣的動作。那個晚上的淩,說她像戇小囡。
  一個人坐在候機室,安安的眼睛開始潮濕,她痛恨這樣的感覺。
  他打來電話,電話那頭是他的低低的聲音。她說,再晚一點,你就找不到我了。他說,沒有趕上第一班船,淩晨三點才到島上,我想你已經睡著了,想讓你好好睡覺。安安哽咽著。可是我等了你一夜。他在那裏說安安你要乖乖的,不要像戇小囡一樣哭,隻是記得早點回來。安安用力地點頭。我們已經違反了這個遊戲的規則,所以隻能痛苦。
  飛機離開地麵躍上天空的時候,安安透過窗子往外麵看,她不知道飛機會不會掠過那個小島的上空。
  他們是相愛的,她想。
  那個晴朗的夜晚,他們再次相遇的時候,她就愛上了他。
  而他們,卻一直都在告別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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