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興機場,早上七點零八分。這是飛重慶最早的航班了。
五點二十一分,我和網約車司機一起陷在大霧彌漫的高速公路上。前方嚴重交通事故,車子如龜速爬行。我的脊背因為緊張發酸,滿身大汗。
“你保證!”昨天妻子在電話裏的聲音有點發抖—那種細小的顫音隻有我知道。以前有過三次,一次是她被通知要隨整個樓的人去隔離點,離開前打電話給出差卻被困在上海的我。第二次是我告訴她公司把我從深圳調到了北京並且升了職,無法兌現結束八年異地戀的承諾。第三次,是她告訴我她懷孕了。那細小的顫音中,有時夾雜著恐懼,有時掩蓋著失落,有時流露出猶疑……但每次,她都試圖用果敢、樂觀和興奮的音調粉飾那細微的顫抖。然而,我知道。
“我保證!”本來我在預產期就要飛回重慶休假的。可領導不同意,一拖再拖,總是有業績考評大山擋在我回家的路上。直到昨天傍晚,妻子突然說肚子疼,去了醫院……
“我保證”,這三個字的份量在過去的幾年中被一次次爽約悄然打著折扣,連我都開始鄙視自己的諾言了。
妻子去年被辭退了。她在農村的母親和我在農村的父親,加上念書的弟弟妹妹,全靠我。還有我們即將出世的寶寶……
過去的一個星期我飛了六個城市,見了八個客戶,寫了五份策劃書,在北京流感季到來之前,病倒了。今早睡過頭,完全沒有聽見鬧鍾響,錯過了去機場的高鐵,隻能忍痛打車。
司機說時間上應該來得及。但沒想到,上了高速不久,就下霧了。
“當初不知道誰TMD決定把機場修到這兒的。這片兒地勢低,總是大霧。”司機發牢騷,但他又很快安慰我說:“咱們已經走了一大半兒了。剛才過了那棟爛尾樓—白色的那個—就是正好一半兒。”
我沒說話,感覺到他在後視鏡裏瞄了我一眼,平靜地說:“都能過去的。咱們來得及哈。”
車流終於不動了。高速公路被汽車尾燈映得血紅。
“我要進產房了。”妻子鼻音很重,應該是哭過了。“你別急,一路平安。看看你和娃兒哪個先到哈。”她抽著鼻子安慰我,聽得出她體貼的笑意。我不由得眼眶發酸。
過了事故地點,司機提速疾馳,一路衝到了航站樓。
我背著雙肩包,不停和長長隊伍裏的乘客打招呼,快速通過安檢,往登機口狂奔。
機場人滿為患,我在巨大的機場裏跑得胸口悶痛,一身大汗。好不容易跑到了,卻發現航班延誤。
喘得像一條烈日下的老狗,我舉目四望,居然找不到一個空座位。
領導來電,告知競爭對手祭出殺手鐧,我們的策劃書必須立刻修改,絕不能貽誤戰機。
我周身一個激靈,趕緊從背包裏掏出手提電腦。然後在候機室圖書角找了一個插頭旁邊的角落,席地而坐,開始工作。
“CZ0982號航班的旅客請注意,您所乘坐的航班因重慶當地天氣原因推遲起飛,需要改簽的乘客……”
重慶也大霧嗎?
我慌忙關上電腦起身,看到航務櫃台前已經擠滿了焦急的乘客。
危機處理,危機處理……
過去的幾年,在商海拚搏,學到的最有用的東西就是危機處理。在這一點上我十分感激我的領導,沒有她的鐵腕訓練,我不會成長得這麽快,當然也不會被提拔得這麽快。
我掏出手機快速查詢各地天氣,迅速下訂單購買了去武漢的航班和武漢到重慶的高鐵票。
給妻zi打電話,是陪著她去醫院的表妹接的。“哥,你幾點到啊?姐疼得厲害呢,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要生了。”
“我盡量,我盡量……”
還沒來得及細問,領導的電話又進來了。“怎樣了啊?你要不別飛了。今天咱們倆跑一趟,務必要把這一單敲定。我在機場等你。首都機場哈,別跑錯了。”
我開始冒汗。
領導人稱“鐵娘子”。她是知道我的情況的。按常理,我這種情況根本不算合理缺席。在她那兒,除非是爬不起來了,或者幹脆掛了,其他的都不算合理缺席。對了,她說過:“爬也要爬過來!”
我放在鍵盤上的雙手握緊了拳頭,在耳機裏冷靜地說:“我去不了。對不起。不過,我會立刻修改策劃書,我會一直在線上待命。”
領導直接掛了電話。
眼前是嘈雜的人流,耳機裏的寂靜顯得很不真實。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數字、圖表和曲線,眼前幻化出的居然是妻子的笑臉。懷孕之後,她胖了,剪短了頭發,倒是更像我初次遇見她的樣子。那時我們還在上高中,兩個人拚盡全力要證明早戀不會耽誤學習。結果我考了縣裏的狀元,她卻落榜了。
然後,我們拚盡全力要證明異地戀是可以修成正果的。我們這次成功了。
再然後,我拚盡全力要證明,孤身在外,保持初心,卻差點失敗。除了身邊的女同事、女客戶,要命的是一直單身的“鐵娘子”。傳說她隻喜歡一夜情,通常的對象都是身邊的男下屬。第一次和她出差的時候她就暗示過,並且笑著說:“別怕,我沒時間談戀愛,更不想成家,不會像那些小姑娘一樣要你負責。成年人,你情我願,睡一覺,和吃頓飯有什麽本質區別呢?都是安慰一時片刻的饑渴,不是嗎?我很看好你……”
謝天謝地,“鐵娘子”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我的拒絕沒有影響我的前程——當然,她也是為了業績,況且,我遠遠不是她唯一的選項。
這次她沒罵我,沒命令,倒是讓我難受了。具體說,是膽怯了。年底快到了,考評、報告、獎金……你們應該都懂吧?
“鈴~”表妹的電話。
“哥,姐的情況有點複雜。醫生要和你通話。”
我的汗下來了。
胎兒扭轉,臍帶繞頸,胎位不正,需要剖腹產。我們溝通了所有需要溝通的條款,然後我和妻子也講了幾句。掛了電話,我關上電腦,靠著牆頹然閉上了眼睛。
“飛往武漢天河國際機場的CZ8806號航班的乘客請注意,因為機場當地大霧,您所乘坐的航班受到影響。延誤時間尚未確定……飛往武漢天河國際機場的CZ8806號航班的乘客請注意……”
回蕩在候機大廳的廣播聲仿佛一盆冰水從我冒著熱氣的頭頂澆下。又是大霧?
我掏出手機,手指哆嗦著拚命翻找可能的航班,電話又響了。
“Peter,你不必去了。我帶James去。”
“鐵娘子”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絲毫表情。
“噢,謝謝Shirley總。我馬上把修改好的策劃書發給James。”
“好,謝謝。”沒等我回話,“鐵娘子”平靜地又加了一句:“你也不必回來了。人事部孫經理會給你電話的。”
我被裁了?大家竊竊私語了一個多月的裁員名單終於出爐了?還是……
“是我讓他們把你的名字加上去的。原本你在升職名單上。Peter,我很遺憾。”
她沒說“失望”,隻是“遺憾”,一如她的行事風格。她今天裁了我,或許哪天在商場再見。無論多麽難纏的對手,多麽離譜的下屬,她都不會輕易得罪。“鐵娘子”,就是一個預先設定了精密完美程序的機器人。奇怪的是,我似乎並不怪她。
她的確是全身心都獻給了工作,她覺得這樣要求我們理所當然。她不能理解我們為什麽要浪費大好時光談戀愛、結婚,甚至生孩子。她自己借腹生子,已經生了三胎了。每個孩子都在香港出生,據說都是最佳精子和她的優秀卵子結合而培育的優秀嬰兒。每胎一百八十萬,保證能拿到北京戶口,堪稱完美策劃案。她對於“媽媽”這個新頭銜很得意,但這個新角色似乎絲毫沒有改變她的生活軌跡和日常作息,因為一切都按計劃被精準安排好了。
妻子原本向老板保證五年之內不生孩子的,可是她意外懷孕了,老板為難了。她們整個部門都在裁員名單上。但政策規定,不能裁孕婦。後麵緊跟著上演了好多我們想到和沒想到的戲碼,最終,妻子主動辭職了——皆大歡喜。老板給了她一個大紅包,說:“安心養胎,好好照顧孩子,將來公司招人,我親自推薦你。”
我們都知道,將來的事情,將來才作數。不過,我們還是謝了他。
我一直擔心有了孩子之後妻子一個人忙不過來;她一直讓我別擔心,說好多人都是這麽過來的。現在可好,我自由了。終於自由了。可是,我失業了。最終失業了——在我如履薄冰無數個日夜之後,在我們的小寶寶即將來到人世的時刻,在遠方的妻子擔著性命危險的時刻,我失業了。
重慶大霧,重慶大霧,武漢大霧……
應該飛到哪裏?哪裏沒有霧?
“乘坐CZ0982號航班飛往重慶的旅客請注意,由於重慶天氣轉好,您的航班即將在一個小時後登機……”
“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天無絕人之路啊,妻子總是這麽說。
“哥哥,你在聽好玩兒的故事嗎?”坐在旁邊一個小女生歪頭看我,一臉好奇。
我摘掉耳機,笑笑說:“沒有。能飛了,可以回家了。我高興啊。”
她“噢”了一句,沒再理我,而是專心地在一個平鋪在腿上的本子上寫寫畫畫,心無旁騖。
我打開電腦,完成在這家公司的最後一項工作。人事部經理打電話和我談了離職手續,相熟的同事則發短信打探緣由,堅守在手術室門口的表妹發語音信息道:“還沒出來。”
我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手表,時間仿佛是龜速向前。我周身仿佛爬滿了螞蟻般難受。
“哥哥,你也寫寫唄?”小女生把本子推到我麵前。
我接過來一看,是圖書角裏麵的旅客留言簿。已經有好多陌生人在上麵塗寫了自己旅途當中瞬間的心境。
接過本子,我仔細看了一眼小姑娘,不由得心裏一緊——她很瘦弱,蒼白的額頭上青色的靜脈清晰可見,鼻子裏塞著一根細細的透明軟管。我不敢問那是幹什麽用的。
我那沒出生的孩子,會是健康的吧?六指都無所謂啊。妻子一定要平安,等我回去給她煲湯坐月子,然後陪她減肥。她母親和我父親因為身體不好,無法趕到醫院,一定在家裏焦急不安,也一定在為自己的兒孫念叨著“阿彌陀佛”吧?
拿起筆,我在本子上寫下:航班延誤,回家心切。
“乘坐CZ0982號航班飛往重慶的旅客,現在開始登機了……”
我跳了起來,把本子放在書架上,彎腰對小女生說:“祝你一路順風,一生好運!”
她笑著點頭,甜甜地說“謝謝”。
窗外的大霧散去了一些。家鄉應該終於迎來了陽光吧?
我隨人流排隊上飛機,回頭看那小女生跑到一個路牌下麵站著,正仰著頭和一個麵容憔悴女人講話,神情興奮。
那路牌挺長,上麵寫著:“我在大興機場很想你。”
起飛前一刻,手機響了,我在空中小姐那充滿譴責的目光裏接起電話。
“哥,母子平安,男娃兒。”
“好。要起飛了。”我匆忙掛了電話。
飛機很快一頭紮入迷霧之中。我望著那一片浩瀚的蒼茫,熱淚盈眶。

(圖片為留言簿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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