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人,身邊景 - 我的2025

多倫多小珂 (2025-12-18 13:05:47) 評論 (1)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隨著年歲漸長,我愈發覺察到光陰在加速逃逸,轉瞬間,已接近2025的終點。

自從跨入2025,周遭忽而沉靜了下來。生活節奏依舊,屋宇與時日卻平添了幾分空曠。心裏的那份空落,並非全然是失落,更像是一種序曲 -從今年起,我的人生將步入新的篇章。縱有萬般不舍與無奈,我也要試著在往後的歲月裏,尋得一個支點,去平衡那份深切的牽掛與必然的放手。





三月,乍暖還寒,苦熬了三個月嚴冬的多倫多人已經忍不住開始舒展身體,走出戶外。



周末的下午,我和LD來到已經對外開放一年多的The Well - 這是多倫多新一代的城市生活方式中心 -,一個把消費、社交、工作與日常生活融為一體的年輕化城市公共空間。



它不像商場,更像是一座為年輕人設計的城市客廳。



走進The Well,你會立刻意識到,這裏不是為了“逛”而存在的。音樂從看不見的角落溢出來,玻璃與金屬反射著午後的光,人群在不同高度的露台與通道間流動,像一條被城市精心編排過的節奏線。年輕人穿著利落的運動鞋和寬鬆的外套,咖啡杯和手機幾乎成了標配。



看著大廳裏隨著搖滾樂起舞的年輕人,我忽然理解了女兒對這裏的迷戀。這個空間裏洋溢著一種鮮活、前衛的熱情,那是他們這一代人特有的自信和坦蕩 - 隨性而為,無需向世界解釋。



對於我和LD這代人來說,更適合我們的還是這兒 - 初春在多倫多舉辦的梵高沉浸式畫展(Immersive Van Gogh Exhibit)。



這個展覽是近年來席卷全球的一種數字藝術表演。它完全不同於傳統的博物館看畫,更像是一場大型的、全方位的聲光電感官秀。



去年夏天,我們帶著兒子,在荷蘭的梵高博物館看了一個上午,如今再次走近這位偉大的作家,我還是不知不覺被觸動了。



走進這個光影交織的空間,周遭的世界仿佛都退後了。在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館看畫是向藝術致敬,而在這裏,是與自己的心境握手言和。那些曾讓我屏息凝神的筆觸,現在變成了巨大的動態紋理,包裹住我心裏的空蕩。



那些存放在博物館的原件,是梵高留給世界的遺產;而在這裏,這些流動的光影,更像是我借由他的眼睛去重新打量這個世界。有些傷痛不需要解釋,就像有些美,隻需要在這一刻,任由它穿透身體。



這種展覽雖然沒有真跡,但它利用大尺度投影和音樂,卻帶出了一種在安靜的畫廊裏難以察覺的“情緒激蕩”。



這種沉浸式的震撼是我和梵高的另一種形式‘重逢’。音樂與畫作的動態交織,放大了他孤獨中的熱烈。即使沒有原作的質感,那種被巨幅色彩包裹的壓迫感與溫柔,依然讓我瞬間落淚。這不是在看畫,而是在經曆他那不被理解卻依然熾熱的一生。



四月份,草地開始泛綠,陽光開始燦爛,兒子也已經十八歲了。



曾經,女兒每年的新年願望都隻有一個:我要一個弟弟。於是在姐姐一年年的聲聲期盼中,他弟弟於蹣跚著推開了這個世界的大門。



從此他成為了全家的重心,他每一年的生日,都是我們家的重大事件。我腦海裏還是他滿臉稚氣、步履蹣跚跟著我們遠行的樣子,每年年底他都認真地給聖誕老人寫信,要求禮物,然後女兒悄悄地打開信,看了他的願望,我們再悄悄地買了禮物,放在壁爐裏,等著聖誕節後他的一聲驚呼,彷佛就是昨天的事情 - 可一抬眼,那個堅定不移相信聖誕老人的小男孩已然長成了挺拔的小夥子。



這十年,二十多個國家的異域山水見證了他的成長,也寄存了我們最親密的時光。我一直以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知道雛鷹總要離巢,知道他終會奔向我無法觸及的遠方。但我總在心裏延展著告別的期限,對自己說“再等一等,還早”。可時光從不等人,十八歲的門檻就在腳下,那種即將“退居幕後”的失落與不舍,竟如此猝不及防。





迷霧散盡,十八歲的成人禮就在麵前。原來,最漫長的告別,不是在遠方,而是在每一個他長大的早上。





五月的安省,已悄然沉浸在無邊的花海之中。海棠濃豔如霞,櫻花爛漫似雲,梨花與蘋果花則如碎玉般綴滿枝頭,競相吐露著春日的芬芳。





走在這樣的時節裏,微風拂過,落英繽紛,仿佛連空氣都帶了甜味。看過了漫長的冬日,這一刻,我的心情也隨著這滿園的生機漸漸明朗,那些瑣碎的陰鬱,終究在這一場盛大的花事中消散殆盡。





這個五月,隨著鮮花盛開到來的是又一份驚喜。兒子所在的機器人戰隊,在經曆了數月緊鑼密鼓的奮戰後,終於迎來了高光時刻。在全省80支頂尖隊伍的激烈鏖戰中,他們憑借著過硬的技術與默契的配合殺出重圍,一舉奪得前往達拉斯參加世界大賽的入場券。



在達拉斯的一個禮拜,兒子和他的戰隊最終在與全球頂尖強隊的交鋒中,成功躋身世界前十六強。從全省的殺出重圍,到世界舞台的巔峰對決,這一路走來,汗水與智慧交織。



看著他在世界級的賽場上沉著應對,我心裏的那份牽掛漸漸化為了篤定:這個曾跟著我們走過千山萬水的小男孩,如今真的已經擁有了獨立去闖蕩世界的能力。這份全球十六強的榮耀,是他送給十八歲自己最好的成人禮。



六月,盛夏的序曲悄然奏響,兒子也迎來了他的中學畢業典禮。看著他意氣風發地走上台,從校長手中接過那份沉甸甸的畢業證書,臉上漾開燦爛的笑意,作為母親,我的心中滿是欣慰與歡喜。



歲月如歌,思緒不由得飄回到十二年前兒子幼兒園畢業的那個午後 - 那時他一身白衣,純淨如雪,也是這般笑盈盈地從園長手中領過人生第一份畢業證。那稚嫩的身影與此刻挺拔的少年重疊在一起,仿佛昨日與今朝隻隔了一道光陰的縫隙,卻已跨越了整段青春。



雖然明知成長就是一場漸行漸遠的修行,但看著他燦爛的笑臉,我依然想對這匆匆歲月道一聲:謝謝,讓他在愛裏如約長大。





六月底,我們陪著兒子一起去看了他將要就讀的大學,最讓我動容的,是女兒也推掉了所有的安排,從市中心趕回來,陪著弟弟一起走向這個重要的人生轉折點。當年那個總愛跟在姐姐身後的小跟班,如今已成了被姐姐守護著、即將獨自遠航的少年。



這一路走來,我們見證了他的成長;而今,我們全家人聚在一起,用一場完整的陪伴,溫柔地托起他即將展開的羽翼。



父子合影的地方,正是9年前女兒大學畢業時父女留影之處。作為父母,我們把他們培養成人,然後心情複雜地看著他們在我們眼前放飛。



九年一個輪回,同樣的鏡頭前,主角從意氣風發的女兒變成了滿懷期望的兒子。站在這個重疊的時空點上,過往的瑣碎與陪伴如電影般閃回。我們拚盡全力將他們推向更高處,等他們終於長成大人,卻發現最難的修行是克製住不舍。看著他們從眼前放飛,那份欣慰裏夾雜著的落寞,或許就是為人父母必經的斷舍離。





油菜花盛開的時候,兒子和另外九個同學啟程,奔赴日本,開始他們20天的畢業旅行。



但那個時候我們根本不會想到,一個和我們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的家庭成員正在離我們而去,情緒一下穩定的女兒就要遭遇此生最撕裂心脾的悲傷。



Milo,是女兒在2021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買回的澳牧的名字,從此Milo成了她和他的心靈伴侶(Soulmate)。



此前女兒在社交媒體上一直都很沉默,但自從Milo來到身邊以後,她的IG裏麵全是它的動態。





Milo也成了兒子的最愛,每個月他都要去姐姐家裏,抱抱這位被他稱為外甥的Milo。



每一次女兒回家,必帶Milo,無論春夏秋冬,必帶它在我們家附近的小樹林散步。







LD也記不得這些年他的鏡頭裏留下了多少眾人和Milo歡快的笑臉。



女兒剛剛開始養Milo的時候,它才一個多月,體重二十磅,經過這些年兩口子的精心照料,Milo的體重達到了五十磅。然而今年年初Milo開始無來由的消瘦。我也發覺,這幾個月他們回家的時候,Milo跳的沒那麽歡,叫聲也虛弱了許多。



女兒帶著Milo去看獸醫,醫生說,大約是因為血統太純正了,反而帶來了某些來自基因的病。女兒不甘心,從年初開始嚐試了多種辦法,改變食物配比,請假在家看護,親自喂食,但所有這些都不能阻止Milo狀況的急轉直下,直到他的體重掉到30磅一下。

女兒一直不告訴我具體情況,兒子去日本前專門去看了Milo,回來告訴我一句“Milo不太好了",我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多問,直到7月12號,我在IG上看到了女兒的留言。



-- 我親愛的小寶貝跨過了彩虹橋。他終於獲得了寧靜,我想象著他在那裏玩著丟球遊戲,吃著所有他最愛的食物。直到我們再次相遇的那天,Milo,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孩子。2021年2月3日 - 2025年7月11日。



後來我才得知,在嚐試了所有可能的醫治卻仍無果後,女兒不忍Milo在虛弱中繼續受苦。

7月11日那天,兩人特意請了假,抱著已經虛弱的走不動的Milo再次去了那些它最愛的公園。陽光依舊明媚,而Milo卻再也跑不動了,它在女兒的懷抱裏低聲哀鳴,它奮力抬起頭來,靠在女兒的臉上……那是它此生最後的半日。在那份拚盡全力的歡愉之後,他們帶著它去了獸醫那裏,陪著這個小靈魂,平靜地走完了它短短四年的人間路。



女兒的堅韌遠超我的想象。很多次,我試著設身處地去想象那一刻 - 如果是我,能否在內心被痛苦撕裂的同時,依然維持外表的平靜,去陪Milo走完最後的半天?我想,我做不到。

女兒在陽光下守著Milo在人間的最後時刻,她表現出的勇氣,是我未曾預料到的成熟。作為母親,我曾以為教給孩子‘愛’是人生最重要的一課,卻忘告訴他們,學會如何麵對‘愛之失去’,才是生命裏最沉重也最必然的修行。她在那天,用一種果決的勇敢,向我展示了成長的真正含義:那不是無情,而是即便心碎,也能慈悲地放手。



女兒沒有對我說Milo的離去,卻告訴了遠在日本的親愛的弟弟,一直待人和善的兒子沒有在同學麵前表現出情緒的變化,但他深夜時分,躲在被子裏一個人痛哭了一場,第二天,他和同學一起上街的時候,在日本店家定製了三件T恤,前麵印著Milo的照片,他和姐姐,姐夫,一人一件。

7月26號兒子回到多倫多,雖然還有四天,他就要和我們再次出發,雖然他時差反應很嚴重,但他還是專門去了姐姐家,陪著兩人過了一天。



7月31日我們開啟自駕四國的旅程。



大約是知道,此後因為學業繁重,他不可能再這麽頻繁地和我們出遠門了,一路上兒子對我們表現了以往不曾有過的依戀和親近,無論是酒桌上還是夕陽下。



兒子一向非常遵紀守法,以前出門的時候,每次LD讓他喝酒,他都說自己沒到法定年齡,這次在第一站他就主動對爸爸說,我今年十八歲了,按歐盟規定,可以合法喝酒了,這次我陪你一起喝吧。



那晚,我們泛舟維斯瓦河的時候,兒子和我說了很多話,從日本之行的感想,到對於未來的計劃,從他和朋友間的相處,到他對於感情的理解,那一刻,河水無聲流淌,我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宿命感:為什麽偏偏在他即將遠行的前夕,我們才迎來了彼此靈魂最貼近的時刻?或許,正是因為他已準備好去擁抱更廣闊的世界,才會在轉身離去之前,將所有的成長與秘密,都溫柔地托付給身後的港灣。



這種親密,彷佛一場告別式,他告訴我們:他長大了,我們可以放心放手了。



8月16日本來是我們旅途結束,啟程回加拿大的日子,沒想到加航乘務員和地勤人員共一萬餘人恰恰從這天開始全麵罷工,加航所有航班全部停飛,我們被滯留在布拉格了。



這些年出行,我們似乎早已與“意外”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行李丟失,航班延誤,手機失聯等等,幾乎每一場遠行,都會被命運頑皮地安插一些小麻煩,以至於LD總結出一句話:沒有意外的旅行,本身就是一個意外。



我們習慣了見招拆招,隨遇而安,習慣了在小波折後相視一笑,卻唯獨沒想過,2025年的夏天會給我們準備這樣一份“大禮”。

一萬多人的罷工,冰冷的停飛公告,將我們生生困在了布拉格。那不再是晚點幾個小時的焦灼,而是一種歸期不明、身處孤島的茫然。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人生的行程單上,總有些章節是無法提前勾選的 - 正如我們要學會放手讓兒子飛翔,也要學會在世界的轉角,接納那場並不如期的歸航。

因為兒子9月份就要去大學報到,前麵一個多月幾乎一直在外旅行,入學準備工作一點沒做,LD當機立斷,無論我們滯留在捷克多久,兒子必須盡快回加拿大,於是那一天經過幾個小時的交涉,我們終於為兒子搶到一張8月19號的回程機票。



隨後的2天,我們陪著兒子去了布拉格附近的卡爾施泰因城堡。



陪著他重回9年前來過的查理大橋。



8月19日,那是我們全家試圖回避、卻終究無法繞過的一天。原本該是一起出發的歸途,卻因為這場罷工,變成了提前上演的告別。

清晨的陽光斜射入布拉格機場的大廳,映著往來旅客匆忙的身影。我倆送兒子去辦理手續,雖然理智告訴我他隻是先我們一步踏上回加的歸程,可心底卻莫名泛起一陣酸澀——仿佛這不是一次臨時的改簽,而是送他去往一個極遙遠、遠到我們無法觸及的未來。



我情不自禁地擁抱兒子,他卻安慰我,沒事的,我行的。



出發之前,我設想過無數次送他去大學報到的場景,卻唯獨沒想過,兒子讀大學前最後一次家庭旅行的終點,竟是在異國的航站樓裏,讓我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檢票口。



這是LD在那天留在朋友圈裏的感觸,他的傷感,也代表了我的愴然。



2025年日本選出的年度漢字是”熊“,據說是因為今年日本各地出現了大量野生熊的傷人事件,那麽我的年度漢字是什麽呢?我想,應該是別。

這個字,最初是送別。那是女兒在七月的陽光下,送別她生命中那個四歲的靈魂 Milo。在那場無法挽回的衰弱麵前,我看到了一個女孩最堅韌的慈悲——她學會了在心碎時依然保持平靜,用那半日的重溫舊夢,送別了一段純粹的陪伴。這一場送別,讓我第一次發現,孩子們處理離別的能力,早已超越了我的想象。

這個字,接著是離別。那是布拉格機場裏,那道被罷工意外提前的、獨自遠行的背影。十八年的朝夕,濃縮在維斯瓦河的一場長談裏;所有的牽掛與囑托,在“歸期不定”的意外中化成了不得不鬆開的手。看著兒子消失在登機口,我才明白,離別不是一場突然的斷裂,而是一場積蓄已久,卻水到渠成的獨立。

這個字,更深處是告別。是我在漸漸安靜下來的屋子裏,告別那個以“母親”為唯一重心的往昔。我正告別那個滿屋喧囂、行李丟了會焦慮、手機失聯會恐慌的自己,我要告別那個總是試圖為他們修剪前路、對抗意外的保護者角色,轉而接受一個在原地守望、在空巢中重新尋找坐標的自我。



“別”,是不舍,“別”,也是展望 - 古語雲“別有洞天”,離別之後,正是新世界的開啟。



我憧憬著,女兒在學會了告別之後,會生出更豐滿的憐憫與愛; 我憧憬著,兒子在布拉格獨自登機後,會在這場“意外”中淬煉出獨行世界的膽魄; 我也憧憬著自己,在空出來的時光裏,和LD繼續走世界,看世界,寫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