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雪照一燈明

青島蒼龍嶺 (2025-11-17 13:31:31) 評論 (1)

             萬 山雪照一燈明

                       芮麟

     小記:該篇係先父1935--1936年《中原旅行記》(連載於《河南民眾教育月刊》,1947年由乾坤出版社集篇成書,2005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集入筆者編纂先父《神州遊記(1925-1937)》裏的一段章節,2007年陳子善、蔡翔先生將其與先父的處女作《香海雪影》兩篇,稽選入《雪——中國現代經典美文書係》一書,200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行——筆者注。

     華山的玉泉院,為入山的必經之處,也是入山的第一勝境。其清幽靜穆,絕類泰山的鬥母宮。

    我們將近山麓,在暮靄霏微中,就沒有看見玉泉院。因為玉泉院為高聳雲霄的奇峰、為枝葉茂密的老樹遮起來了。走進了院門,不見人,也不聞人聲,隻有四麵八方的流水聲潺潺盈耳。

    到二門,方有老道迎出來。實在,這樣風雪載途的時節,他們是再也料不到會有遊客光臨的。

    房屋很整潔。我們三人,分占了東廂的左右兩間,中間作為起坐。問老道,知華山連天下著雪,登山的路徑,從玉泉院再走五裏,便都被冰雪封住了。所以我們明天能不能登山,還要看天氣如何才能決定。

     老道捧了茶點一盤,內有黃精一種,很覺可口。據雲黃精是一種植物的根,經九煮九曬,故名九製黃精,吃了非常滋補,為華山著名土產之一。老道告訴我們許多華山的掌故,關於山轎的價錢和登山的常識,也得他不少的指示。

     葆良雖已旅居陝州兩年了,還是說的一口無錫土白,為我到開封以來所從未聽到的。她的說話,很容易勾惹起故鄉的回億來。在我們三人中,就語言上說,她是一個標準無錫人。

    轎夫們回去了,說定明天一早來。這時院子裏隻剩下幾個道士和我們三人。整個的玉泉院,靜寂得像睡熟了的。隻讓那四邊的流泉聲,淙淙琤琤,奏著悠遠淡雅的音樂。

    這時月亮已經出來了。淡淡的月光,照著院子裏白白的雪光。太陽雖已不見了,滿院子還是亮得和白天一樣。

    山頂上的白雪,映著月光,變成一片白色。無數的銀峰,一層一層,環列在玉泉院的後麵。

    道士們睡得很早。除了我們屋子裏燃著兩盞煤油燈外,其餘的燈都已熄了。周圍愈顯得清幽靜穆,我們好似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似的。

在屋子裏談了一回,我們禁不住月光的引誘,都走到院子裏來了。

    月光雖不十分皎潔,但淡淡的冷冷的光輝,實足的表現出“寒月”的特性,使人一望而知這不是春月,不是夏月,也不是秋月,而是冬月,而是冬夜的雪月。

    我們默默地對著月,癡癡地望著月,呆呆地想著月,想著故鄉,想著這一回的奇遇,想著過去未來的一切。

    銀峰疊疊,環列在月光下,環列在我們的麵前。這時我們眼睛所看到的,隻是銀峰,隻是雪光,隻是月色。

    我最愛月。生平遊山,要是事實上可能,總是揀在舊曆月半左右去,以便飽覽月色,而益增山水的美感。我覺得山無水則不韻,山水不在月下看則不美。月光下的山水,另有一種妙絕塵寰的風姿神味與情操,粗心浮氣者決不易領略。今年一月,月夜遊太湖中的馬跡山,其情其景,至今仍在心頭,仍在目前。我敢說,月是與我特別有緣的!這次到華山來,又是遇著月夜,則不能不感謝老天給我的機會太好了!

     在廊下徘徊久之,以天氣太冷,各回臥室就寢。少明因身體不適,我給他服了兩片阿司匹林。

    燈光扭暗了,月光便照進紙窗來,照在壁上,照在床上,清幽欲絕。院子裏的樹影,院子外的山影,則映在窗上,成了一幅絕妙的淡墨山水畫圖。四麵的流水聲,因著人聲的岑寂,益發響得厲害了。流水聲中,還夾雜著隱隱的風聲,似在屋頂,似在樹頂掠過。

    我看著,聽著,在這樣的環境下,哪能睡得熟呢?仍披衣起來,獨自一人,靜悄悄的,扭亮了燈光,寫成了一首小詩。

             乙亥十一月六日宿華山玉泉院

        回環檻外白雲平,隱隱風聲雜水聲。

        靜夜敲詩眠不得,萬山雪照一燈明。

    明早,十一月七日,天剛亮就起來,跑到院子裏一看,東方紅雲萬疊,紅光萬道,渲染得滿天都是紅霞,都是紅光。我快樂得一聲高叫,天已晴了!

    天已晴了,少明的病也已好了!

    他說我昨夜睡了又起來,想是在做詩,因為恐怕打斷我的詩思,所以沒有問我。我把夜裏寫成的那首小詩給他看,他讀到“萬山雪照一燈明”句,不禁拍案叫絕,連說即此一句,我們此行,已為不虛了!

     匆匆洗畢,帶了快鏡,到院子裏散步去。玉泉院房屋雖不很多,但院外隙地卻不少,都栽著花木,築著亭台,布置著小橋流水,曲曲折折,清清雅雅,令人留連不忍遽去。

     東麵山頂上的白雪,給陽光照了,反射出千萬道的銀光,千萬條的金線,閃閃炫人眼目。南麵的高峰,照到太陽的地方是雪亮,照不到太陽的地方是陰沉,一片黑影。

    北麵為平原,為千百年來澗流衝刷,變成了一片沙土,不宜耕植。現在猶有流水數道,橫穿其間,在日光下閃爍下流。玉泉院的東西南三麵,統為峰巒包圍了,隻有北麵缺著一角,可以極目百裏。背枕高山,麵臨曠原,左右山峰,互為夾輔,地位是最適當也沒有。

我在小橋邊,為少明葆良伉儷,攝了幾張小影。

  院後為希夷祠。旁有希夷洞,希夷的像和墓。華山關於陳摶的遺跡和傳說很多。

      這時全院除我們三人外,尚無其他遊人。四周靜悄悄地,隻有風聲與流水聲隱隱相應和。空氣的鮮潔和芳冽,使人一呼吸間,便欲飄飄仙去。

     華山多長壽的道士、隱者,且為古今仙道之所樂於假托,自非無因。老實說,一個人住在這裏,一天到晚,一年到頭,一生到老,無憂無慮,無掛無礙,日與清風明月高山流水為伴,要他不長壽,竟也沒有辦法。反之,我們日處塵囂中,營營擾擾,苦思焦慮,一忽兒樂,一忽兒悲,要他長壽,又哪裏做得到?

    盤桓久之,紅日已高懸東首山頂。我們恐怕耽誤了登山的時間,乃入內進早餐。同樣是饃饃,但在玉泉院吃來,似平要比在開封西安滋味好得多呢。

    轎夫們都已在守候著了,當我們早餐完了的時候。

                           記於193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