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芒曬太陽 (2025-10-23 21:23:09) 評論 (1)

      年輕時讀安妮·勃朗特的小說《女房客》,感覺不值一讀,其才華遠遜於大姐夏綠蒂·勃朗特(《簡·愛》的作者)。

     《女房客》中,隻有一個情節烙在我心裏,那就是男主人公之死(彼時不到三十歲)——原型是作者英年早逝的哥哥。

     那是一位輕浮風流、貪圖享樂的帥哥,給他的妻兒帶來莫大的痛苦!他的死自然不會讓我唏噓歎惋——這樣的渣兒,死就死唄,活著也是玷汙大地。

      可是,這個人物臨終前的極度恐懼和憤怒把我震驚了——我目睹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在死神麵前無理撒潑,哭鬧著嚎叫著掙紮著不肯就範!

     那場麵竟讓我想到了農村殺豬的場景——那可憐的牲口在臨終前嘶吼得那麽淒厲!

     難道將死之際,人和動物一樣,隻留下最本能的恐懼和絕望?

   

     後來,讀屠格涅夫的小說《父與子》,牢牢記住了年輕的巴紮羅夫。

     我在生活中從未見過思想和言辭如此鋒利之人,而他又是位極為理性的實幹家,注定是要幹一番大事業的,他的父親和他的粉絲都把他視為改天換日的時代巨人。

      然而,突如其來的傷寒症剝奪了他所有的夢想和努力。

      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他躺在病床上,麵對自己心愛的女人(那位態度勉強的貴婦人遠遠坐在一把椅子上),說:

    “你看這糟透了的景象:一條蛆蟲,被踩得半死了,可是還在蠕動,我也曾想著去破壞一切,我不會死,死輪不到我,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我這樣一個巨人,現在想著的卻是如何死得體麵些,雖然誰也不來注意……”

      我很失望!他是我心目中的革命黨人,這些質地不俗的先進人類辭別世界的時候必然光彩照人——我就不必費力舉例了——生,未必偉大,死,絕對光榮。這是他們吸引我的重要元素。

     可是,這位巴紮羅夫怎麽關鍵時候掉鏈子了呢?

     即便到了生命的終點,也不該發這種令人氣餒的牢騷怪話,他應該闡發一些積極的、有價值、照亮人心的見解,讓心愛的人看到,他是如何視死如歸!

      辭,在當時的我看來,如同一個優雅而莊嚴的儀式。 辭別之際,逝者的每句話都將被視為珍寶,留給生者慢慢揣摩和懷念。不是嗎?

   

      那年暑假,在醫院的腫瘤病區陪伴肺癌晚期的父親,幾乎每天都能聽到樓下的鞭炮聲,通知大家又一個病友剛剛辭別。

      隔壁床上躺著一位老人,七十出頭,咽喉癌。住院三個月,老人滴水不沾,靠營養液維持生命。

      老人眼神清亮,靠在床頭,身後墊了一個枕頭,一動不動,安靜得如同一株植物。右手手背因為吊水過多腫得如同拳擊手套,搭在床邊也從不動彈。

      連死神也似乎被這種安詳所感染,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的床邊。

      老人的兒子每天下班過來陪護老人,默默地擦洗、按摩、扇扇子,輕聲詢問父親是否難受。

      有位小護士常過來陪老太太聊天。老太太說,“我家老頭子人好啊,沒有不誇的。我一個家庭婦女,就靠他一個人賺錢養家,我家老頭子煙酒不沾,脾氣也好,不知道怎麽會得這個病!你看,他身上不疼,什麽都知道。”

      小護士頻頻點頭,一邊輕柔地按摩老人腫脹的手背,仿佛是他的親孫女兒。

     有一次,我們在旁邊吃燒餅,老人的眼神飄過來,下意識地盯著我們。

     老太太難過地問:“老頭子,你想吃是不是?可是你不能吃啊。”老人收回目光,靜靜地望著前方。

      第二天,護士給他紮針,他搖手堅定地拒絕了。老太太哭哭啼啼地找醫生停了他的營養液。

     老人一動不動地躺了三天,在一個清晨靜悄悄地辭別了這個世界。

      空了的床位,又住進一位老人。

      老人雙腿雙腳腫得嚇人,隨著病危通知的下達,晚輩們鬧騰騰地趕來了——原來老人曾闊過,結過兩次婚,前任和現任把兒孫們都叫來了,大家嘰嘰喳喳地守了一夜。

     第二天,老人的腳腫有所緩解,各項指標趨於正常。兒孫們七嘴八舌地商量了半天,陸續散了,滿滿當當的病房安靜了下來。

      一周後,老人自知不行了,讓老伴趕緊把兒孫們全都叫來。

      大家慌慌張張地陸續趕到,老人將他們一個個叫到麵前,氣息奄奄地挨個叮囑。病房裏哭聲一片,辭行的悲傷場麵從傍晚持續到深夜。

      第二天早上,老人靠在床頭,眼睛裏又有了光彩,各項指標又趨於正常了。

      他的一個外孫(前妻那邊的),把母親拉到走廊,壓低嗓門說,“下次別再打我電話了!真沒了再通知我吧!喪假我都請兩回了,單位裏還不知道怎麽笑話我呢!”

     兒孫們又苦著臉陸續散去。

     老人的病床前出現了一個中年婦女,是新雇的護工,值白班,喜八卦,老人的身世已被她摸排得一清二楚,老人因此在病區成了名人。

     老人走得很快,辭別的時候,床邊站著他的老伴和這位盡責的護工——與前兩次的大場麵相比,著實顯得冷冷清清淒淒戚戚。

     父親辭別後,有時會想,我將以何種麵目、何種姿態辭別這個世界?

     我研究瀕死體驗,就是為了那個特殊的日子,能夠懷著幸福和釋然,微笑著告別讓我百味具全、難割難舍的世間。

    將“死”消解為“辭”,將“句號”改為“逗號”,欣然地意識到: 此時此刻,我存在著,多麽幸福和美好——所見一切,都有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