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中學文化課

yefang (2025-09-24 10:52:24) 評論 (2)

我們的中學建立於六十年代初期,坐落在工業區的最大工人住宅新村群中。當年區領導在這裏選擇校址,顯然是為了解決大量工人子弟能夠就近入學。

我們進校的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鬥、批、改”三個階段中的第一和第二階段之間。那是階級鬥爭的年代,學校工作都由校革命委員會主持,其成員分別由原來的校領導幹部、教師代表和造反派代表組成。這些人的階級鬥爭弦繃得緊緊的,個個都是一副鐵青的麵孔,對學生一律都是一副凶相。除了校革命委員會,還有工人宣傳隊協助管理學校。一些年資較高的教師,有的解放前曾經為民國政府幹過事,參加過什麽反動組織,也有的在解放後的政治運動中受過衝擊,要麽在靠邊受審查,要麽在學校裏勞動改造,被剝奪了上課的資格。能上課的教師,有的是受了衝擊後被落實了政策的,有的是五十年代來自工廠的,還有就是年輕的、沒有什麽教學經驗的教師。

英語課

我們的第一位外語教師是L老師。建校初期,上級派她來擔任教導主任,主持學校的教學工作。這位老師對學生的“德育、智育、體育”三方麵的要求嚴格,為此也得罪過一部分學生。“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學生造老師的反,吃苦最多的老師大概就數她了。一些學生給她帶高帽子,拉她到學校附近遊街,還對她下命令:“你喊,‘我是牛鬼蛇神’”,於是她不得不喊:“同學們叫我喊,‘我是牛鬼蛇神’”,學生一聽不對馬上改口:“你自己喊,‘我是牛鬼蛇神’”,她隻得接著喊:“我自己喊,‘我是牛鬼蛇神’”。一個為了教育工作盡職盡責的老師竟然受到如此對待,這是什麽“文化”指導下的“大革命”呢?

L老師的衣著十分樸素,戴著一副老式的近視眼鏡。她從發音開始教起,給大家講解什麽是元音,什麽是輔音,語音的組合等等。她早年畢業於聖約翰大學,不太熟悉國際音標,單詞的發音似乎不是很標準。但她講解英語的語法很有一套辦法,歸納出的要點容易被初學者接受。此外她的英語字和漢字寫得又快又整齊,這些都是令人佩服的優點。

L老師經曆了“文化大革命”的狂風暴雨,盡管受盡了屈辱而且也不再擔任學校的領導工作,但她還是盡到一個教育工作者的責任,循循善誘地做學生的思想工作。當時中學生畢業後要不去農村插隊,要不就下工廠做工,大部分學生自然沒興趣學習。盡管大家學習的積極性不高,但她總是用馬克思的名言“外語是人生鬥爭的一種武器”耐心教育大家。“文化大革命”前任命的業務領導,大多都數是可以教幾門不同專業課的能人,如果哪個老師病了,業務領導馬上可以去代課。可惜當時L老師隻教外語,沒有能從她那裏學到更多知識。

第二位教外語的老師是個年輕人,瘦高的個子,永遠留著平頭,學生背地裏都叫他“板刷頭”。他趕上了那個時代:不會講普通話的也照樣當老師。據說現在有了新規定,要在學校當老師必須通過普通話考試。按這個標準,不要說他不能當老師,就連許多大學問家也都不能當老師或當教授。時下隻會說“阿啦哪能哪能……”的,恐怕隻能去送外賣了。

他來學校工作不久,沒有什麽教學經驗。我們的教室和這位老師輔導的班級中間隔著走廊,夏天敞開的後門正對著他那個班的前門,經常可以看見他對學生訓話。在學生麵前,他永遠表現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在上課時,他在講解英譯中的課文時,常常會使用一些不符合中文習慣的語句,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中文的表達法。他上課非常認真,無論外語字還是中文字都寫得端正,但對學生是否認真學習似乎不太關心。

班裏有個姓王的同學,平時喜歡自我表現,另外一些同學會尋機擠兌他。一次,大家學習英語的“熱烈地慶祝國慶節”,其中有單詞“warmly”,有同學故意念“王~母癩”,影射這位王同學。周圍的同學心領神會,有的也跟著亂念一通。“板刷頭”不知這是在隱射王同學,隻是感覺一些同學的發音有問題,盡管多次給大家糾正,這個詞仍然被念成“王~母癩”。

有一次,班裏一位平時上課經常睡覺同學被要求在黑板上默寫英語,不知這位夢裏懵懂的同學在黑板上寫了什麽,引起老師的一再追問。看他嚴肅的態度,似乎所寫的內容有政治問題,但想想這位同學平時連中文都搞不清,怎麽可能用英語寫出完整的句子呢?老師警告大家,今後凡不是書裏學的,都不要隨便亂寫,萬一要是寫錯了就麻煩了。在那個一點小事也會被無限上綱的年代,老師的這種忠告是中肯的。

一位發小還記得,有一次班裏的幾個同學課堂上發生了爭執,看他們的樣子似乎要動手打架了。這時,“板刷頭”忽然大喝一聲:“你們想吵相罵、打相打是不是?我馬上打電話叫‘文攻武衛’來,我叫起來人來是一卡車一卡車的。”話音剛落,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就連吵架的學生也忍不住笑了。

市中心福州路上有一家外文書店,那裏出售英語版的《北京周報》。這份報紙有大約十來版,紙張很薄,字體很小。一份報紙可以看上幾個星期。我們有時會去外文書店買張報紙,把它當成外語自學教材。有一次遇到“板刷頭”在居民區裏家訪,於是請來家裏坐坐,給他看幾份《北京周報》,他掃了一眼大標題,就和我們大談有關內容。從此以後,他對我們幾個大院裏的同學態度非常友好,見麵時還不忘說上幾句簡單的英語。

多年以後,有一次去區裏的工人文化宮辦事,在那裏遇到這位久違的英語教師。他依舊留著“板刷頭”,仍然像以前那樣熱情。我們用英語交談了大約一個多小時,談話中了解到,他已經離開原來的學校,在位於工人文化宮的教師進修學院工作。他本當留在學校發揮自己的外語一技之長,不知何故調離學校幹起行政管理工作了。但願他不是因為得罪了校領導,被穿小鞋,受罰下崗。

幾十年過去了,每當同學們一起回憶中學時期的往事時,大家都會想到這兩位英語教師:一位經驗豐富、對學生耐心,另一位雖然乏教學經驗,但對學生非常寬容——他們分別以自身的人品和業務能力贏得了大家的尊敬。

政治課

中學裏最讓大家不感興趣大概是政治課。不喜歡政治課主要是因為這門課不規範,沒有統一編寫的教材和教學大綱。政治課的內容有“人類發展史”“中國近代史”“黨史”“兩條路線鬥爭史”。有能力的老師思路清晰、口齒清楚、字跡工整,學生跟得上他們上課的節奏。另一類老師,比如,有一位五十年代從工廠來學校“摻沙子”的政治老師,對學生的態度雖然很耐心,但他抄著一口外地方言,而且寫得一手潦草字。如果他來上政治課,學生就不太容易抓住知識要點。

上政治課基本上是消磨時間,最好默默地聽老師講課,把老師寫在黑板上的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到考試的時候,混個及格一般沒有問題。如果有人想獨立思考,提出自己的見解,甚至想出一些刁鑽古怪的問題難老師,他就要承擔一定的風險。提出不符合老師觀點的問題,弄不好會惹出麻煩。比如老師說,勞動創造人,猿猴通過勞動變成人類。最好不要問老師:如果人不勞動的話,會不會變回猿猴去呢?

有一段時間社會上掀起了學習哲學的熱潮,學校裏的政治課加入了哲學的內容,還要求每個學生要寫學習哲學的體會。初中生哪裏搞得清楚哲學概念,隻能死記硬背,比如“一分為二”是對的,“合二而一”是錯的;“對立統一”是對的,“陰陽相合”是錯的。在學習哲學期間,學校樹立了一個典型:上一個年級的某小混混在他們的老師(也是教哲學的老師)的開導下浪子回頭了,於是全校推廣這位老師的經驗,說是不要用僵死的眼光看待事物,把學生機械地分為兩類:不是雷鋒就是混蛋,並說“事物在一定條件下會向相反的方向轉變”,這個學生不是“從混蛋變為雷鋒”了嗎?然而事過不久,不何故他又被公安局搭進去了。這時你最好不要問老師:事物是不是又轉變了,這次“雷鋒變混蛋”了嗎?

也有一些政治課,上起來很刺激,學生們都感興趣。1970年下半年,上麵向下傳達了九屆二中全會的文件,其中有《我的一點意見》。信的一開始還稱“陳伯達同誌”,接下來越寫火氣越旺,甚至說陳伯達“突然襲擊,煽風點火”“炸平廬山”“唯恐天下不亂”,要求人們和他的“謠言和詭辯”劃清界限。此後不久,又下來的文件又上說,陳伯達在曆史上是中共叛徒,曾經是黨內的“托派”,是個老反革命。

差不多一年以後,黨章規定的接班人,居然在一夜之間駕機出逃,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上麵下達了有關“林彪反黨集團”的文件,抖出了林彪曆史上一係列反黨罪行:井岡山時期懷疑“紅旗到底打得多久”;長征路上挑唆彭德懷奪權;解放戰爭時期反對中央的戰略部署;解放初期懼怕出兵“抗美援朝”;1950年代中期和高崗一起反黨;“文化大革命”中迫害廣大老幹部;出逃之前企圖搞武裝政變,也是老反革命。

“文化大革命”的兩個重要推手,一個是《五一六通知》的起草人和政治局常委,另一個是黨的副主席和黨章規定的接班人,原來是兩個老反革命,“文化大革命”是什麽性質的政治運動呢?

語文課

語文課有全市的統編教材,大部分內容是一些報告文學,介紹工農兵的優秀事跡。怎麽學這些文章呢?無非是分析主題、段落大意和結論,然後是寫作特點,比如,夾議夾敘、對偶排比、比喻誇張,等等。有時老師要求學生背誦一段課文,或者默寫生詞和聽寫課文。這種課上得枯燥,對提高閱讀和寫作能力幫助不大。

教科書中除了工農兵優秀事跡,也選擇了一些優秀的文章,印象比較深的有《戰國策》中的《觸讋說趙太後》、柳宗元的《捕蛇者說》,有魯迅的《故鄉》《為了忘卻的紀念》《論太炎先生二三事》,還有一些唐詩,如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李白的《古風》(共選二首)。能不能講解這些課文,要看教師的能力了。

為什麽這幾篇古文入選呢?有一次“文革旗手”在公開場合講了《觸讋說趙太後》的故事,所以該文入選。《捕蛇者說》乍一看來,講的是一個要錢不要命的主,為了捉毒蛇掙錢寧可冒被毒蛇咬傷的風險。實際上,這篇文章給人的暗示是:“苛政猛於虎”。李白作品《古風·五十九首》中有兩首入選。先看第一首《古風·十九》寫的是什麽內容: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

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

邀我登雲台,高揖衛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淩紫冥。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

血流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這首詩寫於“安史之亂”的年代。老師按照標準的備課大綱,稱“安史之亂”是有爭議的曆史事件,有說是“戰亂”,也有說是“農民起義”,所以課上不講曆史背景。然後解釋《古風·十九》的意思:

從蓮花山的西麵上山,

遠遠看到一顆明星;

淨白的手捧著芙蓉花,

仿佛輕盈的腳步走向天空

……

李白寫這些高山、花草、美女、仙境,等等,到底想說明什麽呢?這首詩中敘述了作者登山,在那裏見到一位仙女,隨後跟她雲遊仙境。最後筆調突然一轉,又回到了現實世界,寫出了戰爭的殘酷景象。詩人用這樣手法表現幻想和現實的分離:向往的是“飄拂升天行”“駕鴻淩紫冥”的仙境,看到的卻是“血流塗野草,豺狼盡冠纓”的現實。這裏可以把詩人理解為廣義的知識分子,他們希望看到的是民安國泰和怡然自樂的社會環境,麵對的卻是生靈塗炭和豺狼當道的社會現實。選這首詩的用意不言而喻了吧?

    再來看看李白的另一首詩《古風·二十四》: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

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幹虹霓,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蹠。

弄清關鍵詞“鬥雞者”的意思,就不難理解詩的意思了。學這首詩的時候,曾經聯係“文化大革命”的現實,把它翻譯成如下的句子:

革命洪流滾滾而來,蕩滌社會一切角落。

新權貴們占盡財富,還有高大豪華宅院。

沿路所見的造反派,手戴臂章何等威風。

打倒口號震天價響,行人無不膽顫心驚。

世間已無非名利者,真假革命難以辨認。

在當時這樣的譯文是“吟罷低眉無寫處”的(魯迅:《為了忘卻的紀念》)。無論是《古風·十九》還是《古風·二十四》,詩中的寓意和現實意義隻能意會不能言傳。

走筆至今才體會到,當知識分子受到不公正的打壓和整肅時,他們就會用自己的知識和智慧表達反抗,不然的話,《古風·五十九首》中為什麽偏偏隻選這兩首呢?政治高壓可以強迫人低頭認罪,但暴力難以讓人心服口服,如同一位詩人所說的:“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聶紺弩:《散宜生詩·歸途之二》)。

無論是教古文還是教魯迅的文章,對教師們來說都是一種挑戰。首先自己要讀得懂這些文章,起碼要了解文章的背景、文中涉及的人物和事件以及作者寫這些文章的意圖。剛進中學時,一位語文老師曾經向學生的家長借《魯迅全集》,說是為了備課用。老師們的處境頗令人同情,一方麵叫他們教魯迅的文章,另一方麵又不給看《魯迅全集》一類的參考書,這不是為難老師們嗎?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大學不再招生,中學沒有了正常的師資來源。為了應付中學生人數不斷增長的局麵,區教育局從小學抽調來的一批老師,給中學生上語文課。小學老師受的是中師教育,無論在專業方麵還是在教育心理學方麵,他們的知識結構都不適合教中學生。讓他們講解魯迅有關章太炎的文章,他們搞得清楚誰是魯迅,誰是章太炎嗎?那時沒有教學質量管理,半懂的給不懂的人上課,誰都可以來“搗糨糊”,充當一回“南郭先生”。

處在青春期的中學生對老師,甚至對家長都有某種逆反的心態。懂得心理學的老師有辦法避免和學生發生正麵衝突,用自己的業務專長和人格魅力讓挑刺的學生心服口服。這種老師才是有本事的、令學生尊重的老師。而不懂心理學的同時又缺乏自信的老師,隻會強迫學生低頭認錯、強迫學生寫檢查,如果課上不下去了,就讓工宣隊來收拾不聽話的學生;再就是給不買賬的學生壞分數,讓學生的家長們對他們的孩子實施家暴;學生要是還不服管教,畢業的時候把他們分到個破地方去,讓這些“刺兒頭”們嚐嚐最苦最累的工作是什麽滋味。

也許每次都在作文中引用一些比喻以及唐詩和宋詞,其中大部分是老師們不熟悉的,所有這些都被當作謬誤處理,有時還被的氣勢洶洶工宣隊調去訓話,要求解釋為什麽不按要求寫作文,為什麽不尊重老師,甚至聲言要把家長找來談談。那時工人當家作主二十多年了,這些工宣隊不但沒有好好學文化,反而還以“大老粗”為榮。有一次,在高壓之下隻好被迫寫下一份檢討:

你要求檢討對老師的態度,

這幾篇作文有待雙方商量。

個別的修辭比喻基本妥當,

文章的結構表達有待改善,

盲目引典故今後注意規範。

還沒來得及把這首藏頭詩上交,那個工宣隊又去解決其他“不尊重老師”的事件了,好像還對學生老拳相加。

畢業的時候,老師給的語文成績為30分(及格為60分,滿分為100分)。盡管得了全班最差的分數,心裏很不服氣,但卻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於是坦然走出了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