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反革命鞋底
一個漂亮的姑娘，赤腳走在中央大街的馬路上，她似乎不到二十歲。她低著頭，白嫩的腳丫翹著腳尖踩著石頭凸起處，挑選著幹淨的石頭走。中央大街的馬路是由光滑的小方形花崗岩石鋪成的，每塊石頭中間凸起的部位是光滑的，可是石頭的縫隙間就很多碎小的垃圾。人們都在鬧革命，很久沒有人掃街了。
“ 我背你吧。”說話的是一中年婦女，看起來是姑娘的媽媽。
“ 不用。”姑娘拒絕了，撅著嘴巴，皺著眉頭繼續低頭走。
“ 她怎麽不穿鞋呢？”我非常好奇的問圍觀的一位老婦人。”
“ 到前麵看看去吧，看看你就就知道了。” 老婦人手指前方，歎著氣，無奈的搖搖頭走了。
我按著老婦人指的方向往前走去，看到有圍觀的人群，我湊近看到：三個紅衛兵攔著一個年輕女人不讓她走。
“ 你把鞋脫下來。” 一個紅衛兵命令她。
“ 我為什麽要脫鞋？”女人很理直氣壯的反問紅衛兵 。
“ 你脫下來，我就告訴你為什麽。” 紅衛兵生硬的說。接著兩個紅衛兵抓住女人的手臂，而另一個紅衛兵試圖脫掉她的一隻鞋。
女人掙紮著，邊往後退，邊說， “就不脫。”。
突然另一名紅衛兵從後麵伸出腿將她絆倒。一隻鞋順勢就被脫掉了。女人趴在地下，努力的爬起來，滿臉通紅，非常憤怒。她走到紅衛兵麵前正要爭辯，這時紅衛兵舉起這隻白色塑料涼鞋，拿著鞋底對著她說，“ 這種塑料涼鞋是反革命份子設計的，在鞋底你可以看到一個毛字，腳踩毛主席的名字就是反革命，不是嗎？”
當女人聽到 “ 腳踩著毛主席名字就是反革命。” 時，立刻止住了自己的憤怒，目光轉向紅衛兵舉起的鞋底。瞬間她顯得非常緊張，她似乎真的看到了毛主席的名字在鞋底。她立刻主動脫掉了另一隻鞋，遞給紅衛兵。
一個紅衛兵從書包掏出毛主席語錄，大聲的朗讀：“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拚死的鬥爭，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 他讀完之後，把語錄放回書包，接著說，“ 這些不拿槍的階級敵人就隱藏在我們身邊，利用各種機會發泄他們心裏的仇恨。塑料涼鞋的鞋底就是一個案例。這些隱藏的階級敵人仇恨毛主席，他們不敢公開反對毛主席，於是就設計這樣的鞋底，讓人們天天踩著毛主席。”
聽了紅衛兵這麽一說，女人更加惶恐，她的臉色蒼白，緊張的雙手緊緊的抓著衣角，仿佛隨時都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她麵對著紅衛兵，低著頭顫抖的聲音： “ 我錯了，我錯了，我的政治覺悟低。”
紅衛兵說，“ 你知錯就改是好同誌，你可以走了。鞋沒收了。” 紅衛兵沒有再難為她。她謙卑的連連點頭，赤著腳迅速離開。
剛剛走幾步遠，“哎呀！” 女人突然的叫了一聲。人們的視線跟隨著她，她的腳被什麽東西紮到了，因為她太慌張了，走得太快了，沒有意識到不穿鞋會紮腳。她坐在地下，皺著眉頭，咬緊牙，拔下紮到腳底的什麽東西。血流了出來，她的眼淚也流了出來。但是她還是站起來。這次，她本能的和前麵看到的女孩一樣的翹著腳尖選擇凸起的路麵走了。
隨著女人的離開，人們的目光又轉回到紅衛兵這邊。紅衛兵繼續振振有詞的拿著塑料涼鞋給大家演示。人很多，我沒有看到鞋底是怎樣的圖案。但是我看清了塑料涼鞋的外觀，這是今年春天出售的新款式。我經常能看到人們穿這款式的塑料涼鞋在街上走。我突然意識到我姨有一雙相同的鞋。我匆忙的離開圍觀人群。
我氣喘籲籲的趕到我姨家。看到她在家，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給我姨描述了事情的全過程。
我姨聽後一臉的茫然。然後，從床底拿出涼鞋。因為 ‘毛’ 字的筆畫非常的簡單，按照紅衛兵的提示，認真的體會，你就會感覺這個鞋底圖案確實有點像寫斜了的 ‘毛’ 字。我和我 姨都這樣認同。但是，如果沒有紅衛兵的提示，那就隻是一個圖案。幸運的是，我姨今天休息。否則她也會赤腳走回家。
我對我姨說，“ 這個涼鞋的鞋底很厚，你可以去修鞋店，讓鞋匠把鞋底有圖案的削掉，然後再貼一個舊的鞋底。”
然而，我姨很擔心的說， “紅衛兵能認出這個鞋的樣子，如果紅衛兵看到我，肯定會截住我，那就麻煩大了。我姨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
我姨歎口氣接著說： “ 我一個月的工資56元人民幣，是中上等水平，。可是那些一個月賺30幾元人民幣的低收入女人，這雙價值5元的新涼鞋對她們來說是奢侈品。我都這樣的心疼，可想而知那些人什麽感受。這是，一夏天都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姨拿著涼鞋發呆。我姨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她不僅心疼自己花了五元買的涼鞋不能穿了，同時也為其它女人麵臨的遭遇感到擔憂。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幾個紅衛兵如同警犬一樣低著頭，注視著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們的鞋子。我不擔心我的鞋底是反革命鞋底。因為我穿的是皮涼鞋。鞋底是平的， 沒有任何圖案。可是無意間，我低頭看到我的涼鞋，鞋麵是一半紅色和一半黑色編在一起。突然我產生了聯想，紅色是革命的象征，黑色是反革命的象征，紅色和黑色是不可以綁在一起。想到這裏，我自己把我自己嚇到了。我立刻往家跑。
我飛快的跑回到大院，終於感到安全了。坐到台階上，我仍然氣喘籲籲。
我哥和幾個鄰居小夥伴正坐在院裏，每個人手裏都拿著脫下來的一隻塑料涼鞋，都好奇的互相看著鞋底，尋找著是否有個 ‘毛’ 字。看來他們也聽說或親眼目睹了紅衛兵在找 “反革命鞋底” 。
小美看到我，走過來問我，“ 你為什麽跑，有人追你嗎？”
我指了一下我的涼鞋說，“ 看，我的涼鞋鞋麵是紅色和黑色編在一起的，有點反動。紅黑不應該編在一起。我擔心紅衛兵找我的麻煩，沒收我的涼鞋，所以就跑回來的。”
小美聽了我的話，竟然笑的前仰後合的，她說，“ 你太誇張了。你的一雙涼鞋怎麽就反動了 ？” 然後，她對著大院的其他小夥伴喊著，“ 哎，快來看，小音自己說她的涼鞋是反動的。”
我哥和那幾個看鞋底的小夥伴聽到小美這麽一喊，就圍過來，蹲著看我的涼鞋。
小美拿著我的一隻涼鞋對大家說，“ 紅黑在一起怎麽了？，怎麽就反動了？小音是不是太誇張了 ？”
我哥從小美手裏接過我的涼鞋看看說，“ 以前我沒有注意你的涼鞋顏色 ，它竟然是紅色和黑色編在一起，這雙鞋麵是反動。小音說的沒有錯。紅和黑是不可以混擾的。” 我哥一臉的嚴肅認真。 然後他對著我說，“ 快回家換另一雙鞋，以後這雙涼鞋不要再穿了。”
其實我哥不說，我也想到了，這雙涼鞋不能再穿了。可是，又不甘心就這樣浪費了一雙漂亮的皮涼鞋。皮涼鞋要比塑料涼鞋貴。在我們同學和鄰居小夥伴中，很少有穿皮涼鞋的。
小美崇拜我哥， 她聽到我哥也認同我的擔憂，她也不再嘲笑我了。她說，“ 你買一盒黑色鞋油，然後塗在紅色的上麵，也許不能變成全黑，但是至少變成深紫色，就可以繼續穿了。”
大家聽了小美的建議，都覺得這是最好的方法。我決定明天去買黑色鞋油。小美的建議，讓我的心情豁然開朗。
晚上，大榆樹下，鄰居們新的話題就是 “反革命鞋底”。 這件事看起來很荒唐，但是每個人都感到恐慌，唯恐發生在自己身上。
勞叔叔說，“ 最近兩天，紅衛兵在到處尋找 ‘反革命的鞋底’， 都是發生在塑料涼鞋。有些塑料鞋底的圖案有類似於 ‘毛’ 即毛主席 和 ‘共’ 即共產黨這樣的字形，因為塑料涼鞋比較柔遠，鞋底就必須厚一點，但是原材料又比較貴，所以就要很深的圖案在鞋底。”
秀的媽媽說，“ 不隻是鞋底。今天我們辦公室有個女同事赤腳來到辦公室，因為她的白色塑料涼鞋的鞋麵有個小蝴蝶，可是紅衛兵說小蝴蝶就是 ‘ 美’ 帝國主義的 ‘美’ 字，是宣揚美帝國主義。鞋就被沒收了。還有幾米遠就到辦公室了，她沒有躲過去。” 當秀的媽媽說 ‘還有幾步遠就到辦公室了’， 充滿了惋惜的語氣。
小美的媽媽聽了秀的媽媽的話，急忙回家，不一會，她拿著她的塑料涼鞋出來，她遞給秀的媽媽看，“ 是這樣子的嗎？”
秀的媽媽接過來看，“ 對就是這樣的，一摸一樣的塑料涼鞋。你看這中間有個小蝴蝶，是不是 像 ‘美’？”
大家都湊近看。有的人說像 ‘美’ ，有的說不像 ‘美’。
小美的媽媽說，“ 一點也不像，這純屬誇張。如果把懷疑一切，就這麽繼續下去，我看什麽東西都能找到反對的字樣。”
小美的爸爸說，“ 不管像與不像，都不是你說的算，而是紅衛兵說的算。明天千萬不要穿出去，如果你穿出去，就是給紅衛兵送去的。”
小美的奶奶歎口氣說，“ 這年頭，紅衛兵是真理，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忍了吧。”小美的媽媽一臉的委屈，拿著鞋回家了。
小美的爸爸繼續說，“ 你們聽說了嗎？黑色鞋油不允許賣了。”
大家驚訝的問，“ 為什麽？”
小美的爸爸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聽說不讓賣了。”
勞叔叔說，“ 我也聽說了，因為黑色鞋油牌子是 ‘東方紅’ 。 ‘東方紅’ 是中國革命勝利的象征，不應該和 ‘黑色’ 鞋油聯係到一起。紅色是革命象征，黑色是反動的象征，現在是紅黑不能混擾在 一起。”
小美的爸爸說，“ 既然紅衛兵發現塑料涼鞋有 ‘毛’ 字，他們就不會放過生產塑料涼鞋的工廠，一種涼鞋從設計者，到審批者，再到生產線，再到出廠，每一個環節，一連串的人都得挨批判。肯定一現場階級鬥爭大會正在那裏舉行。還有那個東方紅牌子鞋油的工廠，也難躲過厄運。” 說完，他也歎口氣。
大家在不理解和唉聲歎氣中，提著小板凳個回個家了。
打開我 的日記，敘述我的感受。我沒有唉聲歎氣，那是大人們的對事情的無奈而做出的反應。當聽到勞叔叔講解當前的形勢，紅黑要分明，不能混擾的是時候，我暗自慶幸自己的政治覺悟高，第一時間意識到，我的紅黑編在一起的涼鞋是反動的。可是，當我聽到小美的爸爸說，黑色鞋油，因為是東方紅牌子而被停售了， 我的心情鬱悶了。我曾經期待明天買黑色鞋油，然後把我的皮涼鞋紅色部分塗成黑色的，我的皮涼鞋可以繼續穿。然而希望成了泡影。
待續
本文選自 我的書《黑與紅的童年》
一個女孩眼中的文革 1966年 （6）反革命鞋底
小音 (2025-08-11 17:31:54) 評論 (0)6. 反革命鞋底
一個漂亮的姑娘，赤腳走在中央大街的馬路上，她似乎不到二十歲。她低著頭，白嫩的腳丫翹著腳尖踩著石頭凸起處，挑選著幹淨的石頭走。中央大街的馬路是由光滑的小方形花崗岩石鋪成的，每塊石頭中間凸起的部位是光滑的，可是石頭的縫隙間就很多碎小的垃圾。人們都在鬧革命，很久沒有人掃街了。
“ 我背你吧。”說話的是一中年婦女，看起來是姑娘的媽媽。
“ 不用。”姑娘拒絕了，撅著嘴巴，皺著眉頭繼續低頭走。
“ 她怎麽不穿鞋呢？”我非常好奇的問圍觀的一位老婦人。”
“ 到前麵看看去吧，看看你就就知道了。” 老婦人手指前方，歎著氣，無奈的搖搖頭走了。
我按著老婦人指的方向往前走去，看到有圍觀的人群，我湊近看到：三個紅衛兵攔著一個年輕女人不讓她走。
“ 你把鞋脫下來。” 一個紅衛兵命令她。
“ 我為什麽要脫鞋？”女人很理直氣壯的反問紅衛兵 。
“ 你脫下來，我就告訴你為什麽。” 紅衛兵生硬的說。接著兩個紅衛兵抓住女人的手臂，而另一個紅衛兵試圖脫掉她的一隻鞋。
女人掙紮著，邊往後退，邊說， “就不脫。”。
突然另一名紅衛兵從後麵伸出腿將她絆倒。一隻鞋順勢就被脫掉了。女人趴在地下，努力的爬起來，滿臉通紅，非常憤怒。她走到紅衛兵麵前正要爭辯，這時紅衛兵舉起這隻白色塑料涼鞋，拿著鞋底對著她說，“ 這種塑料涼鞋是反革命份子設計的，在鞋底你可以看到一個毛字，腳踩毛主席的名字就是反革命，不是嗎？”
當女人聽到 “ 腳踩著毛主席名字就是反革命。” 時，立刻止住了自己的憤怒，目光轉向紅衛兵舉起的鞋底。瞬間她顯得非常緊張，她似乎真的看到了毛主席的名字在鞋底。她立刻主動脫掉了另一隻鞋，遞給紅衛兵。
一個紅衛兵從書包掏出毛主席語錄，大聲的朗讀：“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拚死的鬥爭，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 他讀完之後，把語錄放回書包，接著說，“ 這些不拿槍的階級敵人就隱藏在我們身邊，利用各種機會發泄他們心裏的仇恨。塑料涼鞋的鞋底就是一個案例。這些隱藏的階級敵人仇恨毛主席，他們不敢公開反對毛主席，於是就設計這樣的鞋底，讓人們天天踩著毛主席。”
聽了紅衛兵這麽一說，女人更加惶恐，她的臉色蒼白，緊張的雙手緊緊的抓著衣角，仿佛隨時都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她麵對著紅衛兵，低著頭顫抖的聲音： “ 我錯了，我錯了，我的政治覺悟低。”
紅衛兵說，“ 你知錯就改是好同誌，你可以走了。鞋沒收了。” 紅衛兵沒有再難為她。她謙卑的連連點頭，赤著腳迅速離開。
剛剛走幾步遠，“哎呀！” 女人突然的叫了一聲。人們的視線跟隨著她，她的腳被什麽東西紮到了，因為她太慌張了，走得太快了，沒有意識到不穿鞋會紮腳。她坐在地下，皺著眉頭，咬緊牙，拔下紮到腳底的什麽東西。血流了出來，她的眼淚也流了出來。但是她還是站起來。這次，她本能的和前麵看到的女孩一樣的翹著腳尖選擇凸起的路麵走了。
隨著女人的離開，人們的目光又轉回到紅衛兵這邊。紅衛兵繼續振振有詞的拿著塑料涼鞋給大家演示。人很多，我沒有看到鞋底是怎樣的圖案。但是我看清了塑料涼鞋的外觀，這是今年春天出售的新款式。我經常能看到人們穿這款式的塑料涼鞋在街上走。我突然意識到我姨有一雙相同的鞋。我匆忙的離開圍觀人群。
我氣喘籲籲的趕到我姨家。看到她在家，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給我姨描述了事情的全過程。
我姨聽後一臉的茫然。然後，從床底拿出涼鞋。因為 ‘毛’ 字的筆畫非常的簡單，按照紅衛兵的提示，認真的體會，你就會感覺這個鞋底圖案確實有點像寫斜了的 ‘毛’ 字。我和我 姨都這樣認同。但是，如果沒有紅衛兵的提示，那就隻是一個圖案。幸運的是，我姨今天休息。否則她也會赤腳走回家。
我對我姨說，“ 這個涼鞋的鞋底很厚，你可以去修鞋店，讓鞋匠把鞋底有圖案的削掉，然後再貼一個舊的鞋底。”
然而，我姨很擔心的說， “紅衛兵能認出這個鞋的樣子，如果紅衛兵看到我，肯定會截住我，那就麻煩大了。我姨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
我姨歎口氣接著說： “ 我一個月的工資56元人民幣，是中上等水平，。可是那些一個月賺30幾元人民幣的低收入女人，這雙價值5元的新涼鞋對她們來說是奢侈品。我都這樣的心疼，可想而知那些人什麽感受。這是，一夏天都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姨拿著涼鞋發呆。我姨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她不僅心疼自己花了五元買的涼鞋不能穿了，同時也為其它女人麵臨的遭遇感到擔憂。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幾個紅衛兵如同警犬一樣低著頭，注視著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們的鞋子。我不擔心我的鞋底是反革命鞋底。因為我穿的是皮涼鞋。鞋底是平的， 沒有任何圖案。可是無意間，我低頭看到我的涼鞋，鞋麵是一半紅色和一半黑色編在一起。突然我產生了聯想，紅色是革命的象征，黑色是反革命的象征，紅色和黑色是不可以綁在一起。想到這裏，我自己把我自己嚇到了。我立刻往家跑。
我飛快的跑回到大院，終於感到安全了。坐到台階上，我仍然氣喘籲籲。
我哥和幾個鄰居小夥伴正坐在院裏，每個人手裏都拿著脫下來的一隻塑料涼鞋，都好奇的互相看著鞋底，尋找著是否有個 ‘毛’ 字。看來他們也聽說或親眼目睹了紅衛兵在找 “反革命鞋底” 。
小美看到我，走過來問我，“ 你為什麽跑，有人追你嗎？”
我指了一下我的涼鞋說，“ 看，我的涼鞋鞋麵是紅色和黑色編在一起的，有點反動。紅黑不應該編在一起。我擔心紅衛兵找我的麻煩，沒收我的涼鞋，所以就跑回來的。”
小美聽了我的話，竟然笑的前仰後合的，她說，“ 你太誇張了。你的一雙涼鞋怎麽就反動了 ？” 然後，她對著大院的其他小夥伴喊著，“ 哎，快來看，小音自己說她的涼鞋是反動的。”
我哥和那幾個看鞋底的小夥伴聽到小美這麽一喊，就圍過來，蹲著看我的涼鞋。
小美拿著我的一隻涼鞋對大家說，“ 紅黑在一起怎麽了？，怎麽就反動了？小音是不是太誇張了 ？”
我哥從小美手裏接過我的涼鞋看看說，“ 以前我沒有注意你的涼鞋顏色 ，它竟然是紅色和黑色編在一起，這雙鞋麵是反動。小音說的沒有錯。紅和黑是不可以混擾的。” 我哥一臉的嚴肅認真。 然後他對著我說，“ 快回家換另一雙鞋，以後這雙涼鞋不要再穿了。”
其實我哥不說，我也想到了，這雙涼鞋不能再穿了。可是，又不甘心就這樣浪費了一雙漂亮的皮涼鞋。皮涼鞋要比塑料涼鞋貴。在我們同學和鄰居小夥伴中，很少有穿皮涼鞋的。
小美崇拜我哥， 她聽到我哥也認同我的擔憂，她也不再嘲笑我了。她說，“ 你買一盒黑色鞋油，然後塗在紅色的上麵，也許不能變成全黑，但是至少變成深紫色，就可以繼續穿了。”
大家聽了小美的建議，都覺得這是最好的方法。我決定明天去買黑色鞋油。小美的建議，讓我的心情豁然開朗。
晚上，大榆樹下，鄰居們新的話題就是 “反革命鞋底”。 這件事看起來很荒唐，但是每個人都感到恐慌，唯恐發生在自己身上。
勞叔叔說，“ 最近兩天，紅衛兵在到處尋找 ‘反革命的鞋底’， 都是發生在塑料涼鞋。有些塑料鞋底的圖案有類似於 ‘毛’ 即毛主席 和 ‘共’ 即共產黨這樣的字形，因為塑料涼鞋比較柔遠，鞋底就必須厚一點，但是原材料又比較貴，所以就要很深的圖案在鞋底。”
秀的媽媽說，“ 不隻是鞋底。今天我們辦公室有個女同事赤腳來到辦公室，因為她的白色塑料涼鞋的鞋麵有個小蝴蝶，可是紅衛兵說小蝴蝶就是 ‘ 美’ 帝國主義的 ‘美’ 字，是宣揚美帝國主義。鞋就被沒收了。還有幾米遠就到辦公室了，她沒有躲過去。” 當秀的媽媽說 ‘還有幾步遠就到辦公室了’， 充滿了惋惜的語氣。
小美的媽媽聽了秀的媽媽的話，急忙回家，不一會，她拿著她的塑料涼鞋出來，她遞給秀的媽媽看，“ 是這樣子的嗎？”
秀的媽媽接過來看，“ 對就是這樣的，一摸一樣的塑料涼鞋。你看這中間有個小蝴蝶，是不是 像 ‘美’？”
大家都湊近看。有的人說像 ‘美’ ，有的說不像 ‘美’。
小美的媽媽說，“ 一點也不像，這純屬誇張。如果把懷疑一切，就這麽繼續下去，我看什麽東西都能找到反對的字樣。”
小美的爸爸說，“ 不管像與不像，都不是你說的算，而是紅衛兵說的算。明天千萬不要穿出去，如果你穿出去，就是給紅衛兵送去的。”
小美的奶奶歎口氣說，“ 這年頭，紅衛兵是真理，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忍了吧。”小美的媽媽一臉的委屈，拿著鞋回家了。
小美的爸爸繼續說，“ 你們聽說了嗎？黑色鞋油不允許賣了。”
大家驚訝的問，“ 為什麽？”
小美的爸爸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聽說不讓賣了。”
勞叔叔說，“ 我也聽說了，因為黑色鞋油牌子是 ‘東方紅’ 。 ‘東方紅’ 是中國革命勝利的象征，不應該和 ‘黑色’ 鞋油聯係到一起。紅色是革命象征，黑色是反動的象征，現在是紅黑不能混擾在 一起。”
小美的爸爸說，“ 既然紅衛兵發現塑料涼鞋有 ‘毛’ 字，他們就不會放過生產塑料涼鞋的工廠，一種涼鞋從設計者，到審批者，再到生產線，再到出廠，每一個環節，一連串的人都得挨批判。肯定一現場階級鬥爭大會正在那裏舉行。還有那個東方紅牌子鞋油的工廠，也難躲過厄運。” 說完，他也歎口氣。
大家在不理解和唉聲歎氣中，提著小板凳個回個家了。
打開我 的日記，敘述我的感受。我沒有唉聲歎氣，那是大人們的對事情的無奈而做出的反應。當聽到勞叔叔講解當前的形勢，紅黑要分明，不能混擾的是時候，我暗自慶幸自己的政治覺悟高，第一時間意識到，我的紅黑編在一起的涼鞋是反動的。可是，當我聽到小美的爸爸說，黑色鞋油，因為是東方紅牌子而被停售了， 我的心情鬱悶了。我曾經期待明天買黑色鞋油，然後把我的皮涼鞋紅色部分塗成黑色的，我的皮涼鞋可以繼續穿。然而希望成了泡影。
待續
本文選自 我的書《黑與紅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