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電梯時，董成和王友賢還在兀自震驚中，這情景讓丁東心中暗笑。
讓這兩位震驚的是矗立在酒店大堂中央的幾十米高的玻璃柱，以及那裏麵遊弋著的一條碩大凶猛的鯊魚。這位海上霸主冷冽無聲地在直徑隻有幾米的透明世界裏上下遊動，大嘴開合間雪白森然的牙齒清晰可見，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君臨天下的氣概早已被萬能的金錢所睥睨，更弄不清楚人類用它的隱私用來滿足自己肮髒窺探欲的卑鄙心理。和丁東第一次見到這景象時一樣，董成和王友賢當時就張大了嘴，仿佛初進大觀園的鄉下老太。
“幹嘛不早點告訴我？”電梯飛速地上升，董成從震驚中恢複過來。
撇撇嘴，丁東懶洋洋地道：“早告訴你能看到你剛才傻乎乎的樣子嗎？”
董成氣結，抬手給了丁東一下。
“別打別打，”丁東討饒，“對了，據說給鯊魚喂食時的情景更壯觀，你們想看嗎？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安排。”
“你看過？”董成好奇。
丁東搖頭：”沒看過，想想都血腥。“
董成想了想，搖頭道：”我也不看。“
王友賢卻表示了興趣：“麻煩不？不麻煩的話我倒是有點興趣。”
丁東和王友賢以前打過一兩次交道，不算熟絡，好在來的路上董成穿針引線，丁東插科打諢，下車前兩人便已經肉眼可見地熟悉起來。此刻聽到他這麽說，丁東笑嗬嗬道：“那有什麽麻煩，打個電話的事。隻不過聽說平時都喂一些小魚小蝦沒啥看頭。一般隔幾天才會投喂大型肉食，這時候會遮擋起來，隻有內部人士才能觀看。我問問這兩天投喂不，有的話馬上安排。”
來到6樓，幾人走出電梯，丁東莫名地打了個寒顫，沒等他使眼色，司機已經搶前幾步，站在旋轉門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出旋轉門的時候，丁東刻意拉著司機站在了董、王二人身後，果然不出他的意料，還沒等兩人從看到的景象裏緩過神來，站在大廳兩側二三十位長相各異而個頭都在170左右、身穿歐式低胸拖地大擺禮服裙的迎賓小姐們整齊劃一地一個深鞠躬，鶯鶯燕燕聲音頓時在空曠地大廳中響起，先是粵語 ：“各位老塞晚上好，歡迎光臨盛世中華！”注1然後是國語。
一位迎賓小姐越眾而出，衝幾人甜甜一笑，這才笑著用普通話問道：“丁老板今天訂房沒有？”
“688。”
迎賓小姐做出邀請的手勢，換做粵語道：“請各位老塞跟我來。”
迎賓一邊帶路，一邊拿起手中對講機，按下：”金部長，金部長，688客人已到！“
“怎麽樣？”去包間的路上，丁東調笑，“你們這些與國際接軌的深圳人也沒見過這場麵吧？”
董成一邊四下打量著夜總會的金碧輝煌的裝修，一邊搖頭感歎：“這場麵，這裝修都沒得說，可為什麽我老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呢？”
丁東抬頭看看前麵帶路的迎賓，湊到董成耳邊壓低些許音量說道：“是不是覺得誇張，覺得土？”
董成恍然大悟，猛地點頭。
丁東拍著董成的肩膀哈哈大笑，然後抬高音量，對著王友賢說道：“王工，進門時有沒有嚇到？”
不等對方回話，丁東接著說道：“給你們講個真事。有一回有個哥們一邊和老婆打電話一邊進了夜總會大門，他正說著’我晚上加班‘呢，結果’老板好，歡迎光臨‘的聲音響起，那叫一個清脆悅耳，這下好了，被他老婆聽得清清楚楚！好在是本地人，我尋思著他老婆也不至於鬧離婚……”
“這兒什麽消費水平？”進了包房，董成往沙發上一攤，懶洋洋地詢問。
丁東知道他有到了新地方就想了解物價的習慣，並沒有別的意思，回道：“這裏是厚街最好的酒店，所以貴一點，小包一晚上最低消費688，一般包間費都免了。”
看看上茶水的小弟倒退著出了房，丁東又補充道：“坐台小費是300，出台600，包夜1200起。不過這裏的小姐不一定都出台，熟客或者看對眼了才會和你出去。二位哥哥今晚的幸福生活就全靠你們自己了，我可幫不上忙……”
丁東沒有誇大其詞，90年代末期的歌廳小姐並不是全都出台的，她們也許會出於對多次幫襯的熟客的感激之情偶爾出台，也許會因為在逢場作戲中對客人產生些許情愫而與其春宵一度，但不是每一個都會因為你砸錢而出台（當然，前兩種情況下，小費也會照常收取）。所以那個時期的歌廳小姐普遍看不起桑拿小姐，正如當年的樂壇一樣——搖滾歌手看不起流行歌手：認為後者都是賣的。流行歌手看不起搖滾歌手：大家都是賣的，你還假模假式地披上皇帝的新衣。
不管怎麽樣都有自己的堅持，這讓丁東覺得應該予以尊重。
直到5年後，2002年的一天晚上。
那晚丁東把來有些醉了的馬來西亞客人送進電梯，把房卡交到陪著他唱了一晚上歌、此刻正攙扶著他的小姐手中，又重複一遍房號，這才揮手告別。
望著電梯門緩緩關上，丁東舒了口氣，解開領帶。看自己的電梯到了，他對一直挽著自己手臂的小姐道了聲謝，邁步跨入電梯時，丁東愕然地發現那個小姐居然仍舊挽著自己跟進了電梯。
丁東有些懵，自己道謝時還在心裏感慨著這家夜總會的培訓和服務水平越來越專業，難道自己誤會了？丁東試探著開口：“你們現在規定要把客人送出酒店麽？”
對方搖頭。
丁東明白了怎麽回事，於是有點尷尬，慌忙說道：“今兒不行，我得回家。下回，下回啊！“
說完逃也似的跨進電梯。出了酒店，一上車，丁東就迫不及待地問司機：”老李，你覺得這夜總會的味道變了沒？“
”這家夜總會差不多有1000左右小姐，”丁東再一次不出意料地看到了董、王二人睜大的眼睛，“她們的休息室外有個大玻璃，你們等會兒想去那裏挑人還是就在屋裏挑？”
董成拒絕：“還是在屋裏吧。一想到會被一群女人盯著看，我就渾身不自在……”
金曉的到來打斷了幾人的閑聊，屋內的男人不自覺地都把目光投向她：看上去二十五六歲年紀，個頭嬌小，1米6左右，瓊鼻杏眼的臉上畫著精致的淡妝，烏黑微卷的恰到好處地披在肩上，唯獨嘴上塗抹的口紅紅的耀眼。
金曉的長相不能算驚豔，但細膩且耐看，一舉一動地總是帶著點曖昧的嫵媚。一般說來，這樣嫵媚的女人身上總會帶有些許傳說中的風塵味，但認識她快一年了，丁東也沒能發現。
金曉微笑著，款款走到丁東身邊，一路上搖曳生姿。包間裏很安靜，丁東覺得自己甚至能聽到王友賢咽口水的聲音。
“這是這裏的公關經理，金曉。”丁東急忙給眾人介紹，“這位是深圳的董總，王總……”
董成眼神玩味地看了丁東一眼，一條眉毛還挑動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金曉從對講機背麵的皮套裏取出兩張名片，嘴裏客套著，巧笑嫣然地給董二人遞上去。素手輕抬，把跟進來的服務員招到身邊，聲音不大不小：“麻煩你去拿個大果盤，幾分小食，我給你簽字。”
安排完畢，金曉一屁股坐在丁東身邊，用手挽住丁東的胳膊，靠在丁東的胳膊上探出頭，問道：“董總，王總，想喝點什麽？”
“今晚喝點意思意思得了，別多了！”沒等二人搭話，丁東急忙道。
董成征求了一下王友賢的意見，最後決定喝點紅酒。點完酒水，金曉客套兩句起身告辭，丁東也跟著出了包間，來到走廊。
“哎，你一會兒幫我開兩間房，他們倆今晚在這裏過夜。這倆是第一回來東莞，有些事不明白，你和手下講一下，別亂來。啊，還有，不願意出台的就別過來了，怪尷尬。”說著話，丁東從手包裏拿出2000元交給金曉，又把自己和司機的身份證遞了過去。
“這麽久不來，來了就隻有這個？”金曉不接，白了丁東一眼，“沒別的了？”
“我前陣子都在深圳辦事處呢，這不一回來就上你這兒來了嗎？“丁東裝糊塗。
”誰稀罕！“金曉一把搶過錢和身份證，扭頭走了，軟糯的話語輕輕傳來，“我先把人給你們安排一下……”
回到包房，沒等丁東坐穩，董成就賊兮兮地湊了過來：”你小子，豔福不淺啊？怎麽樣，搞定沒有？“
”搞定什麽？“丁東點煙，抽了一口，吐著煙圈漫不經心地反問。
”少他媽的裝糊塗，金曉啊，她剛才瞅著你的眼神都帶水兒！“
”人家是媽咪，“丁東繼續抽煙，”媽咪你懂麽？都是應酬。再說了，人家什麽人沒見過？“
”你懂個屁，她絕對對你有意思！“
”好好好，就算你說的沒錯又怎麽著？去桑拿什麽的花錢嫖嫖還成，真那樣我還不敢呢！“丁東惱火。
董成一怔，好一會兒才道：”說的也是啊。“
抽了幾口煙，董成拍拍丁東的肩膀，嘟囔道：”總之別當真，別陷進去……“
“我是122號，來自湖南。”
“我是18號，來自四川。”
“我是315號，來自……”
在小姐們來之前，王友賢已經把包房裏的燈全部打開，並開到最亮。這一舉動讓丁東咂舌不已：人不可貌相，古人誠不我欺！
此時屋內一下子進來十幾個燕瘦環肥爭奇鬥豔地妙齡女子，都是20歲左右，包房都快站不下了。金曉站在董王兩人身邊也不催促，任二人的目光在花叢中逡巡。
董成很快選中一個，丁東用目光詢問了一下金曉，見她不動聲色地點頭，便放下心來。王友賢則在換了好幾撥人後，終於點了之前來過的一個小姐。
見二人挑好人選，金曉扭臉看向丁東，姣好的麵容上似笑非笑：“丁老板，您也挑一個吧！”
丁東臉色不變，漫不經心地開口：“我還是老規矩，來個能喝、肯替我喝的就行！”
見董王二人已經在和身邊的小姐聊天，沒注意這邊，金曉又翻了白眼，這才扭頭看向對麵，掃了一眼，淡淡的開口：“76號，你來！”
安排好眾人，金曉又陪著董、王喝了幾杯超市裏賣幾十塊、這裏賣幾百元的紅酒，準備起身告辭。
“哎，我讓老李和你一起去。”丁東慌忙道。
“幹嘛，怕我拿錢跑了？”
“不是，不是，”丁東連忙解釋，“我不是怕姐姐你來回跑著辛苦嘛，我讓老李跟你去拿房卡就成。”
“我看你是歡迎我來吧？”
“不能夠，不能夠，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丁東悻悻地送走了姑奶奶，回屋看到在正偷著樂的司機老李，沒好氣的踢了他一腳：“笑個屁啊你！你是在這裏玩還是怎麽著？”
老李饞酒，把杯子裏的紅酒一飲而盡，搖頭道：“我這就回。完事打我call機。”
”我今晚不回了。太累，就在這兒睡。明早我call你再過來。“
跟著老李出包房，丁東從包裏取出300元遞給老李：”拿著，記住，今晚一塊兒玩來著。“
老李熟門熟路地接過，說了句“有事call我”，擺手離去。
“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
上蒼保佑有了精力的人民
請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
上蒼保佑糧食順利通過人民
不請求上蒼公正仁慈
隻求保佑活著的人 別的就不用再問
不保佑太陽按時升起 地上有沒有什麽戰爭
保佑工人還有農民 小資產階級 姑娘和民警
升官的升官 離婚的離婚……”注2
當金曉再次進房時，丁東和董成正聲嘶力竭地吼著搖滾，金曉和唱歌的兩人點頭示意，坐到沙發上給王友賢敬酒。等二人唱完，金曉端起酒杯給董成敬酒，笑著道：“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和丁東一起唱這歌呢。我一直以為就丁東一個人喜歡這怪怪的歌呢！”
董成擦擦頭上的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們懂個屁！這才叫歌，歌是要有靈魂的！”
金曉一點也沒在意董成這話把自己也罵了，倒上酒再次端起：“來，為了靈魂，幹杯！”
應酬了一陣兒，金曉告辭，丁東跟著她來到走廊。
“喏，給。”金曉把兩張房卡和身份證交還給丁東。
“謝啦！”丁東接過，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說！”
“少喝點酒，對身體不好！”
”有什麽辦法？“金曉臉上露出一絲疲憊，隨即甩甩頭，恢複了笑容，再次伸手遞過來，”給！“
丁東低頭，又是一張房卡，沒有接，尷尬地笑：“我今晚得回宿舍睡，明兒一早要開會呢！”
金曉收回手，安靜地看了丁東一眼，什麽也沒有說，轉身離去。
回房K歌搖骰盅喝酒，一直折騰到11點多，丁東覺得差不多了，拿出1200買了單，給三個小姐每人派了300小費，把陪自己的那個打發走，讓陪董、王二人的小姐去換衣服。這才從包裏取出準備好的現金，每人1500分別遞給二人。見董成毫不猶豫地收下，連謝也沒一句，王友賢這才伸手接過。
把兩對臨時鴛鴦送進電梯，丁東乘電梯下樓，穿過燈火通明的大堂，他推開酒店大門來到街上。
馬路上依舊車來車往，過夜生活的人們雖然不是熙熙攘攘，但依舊使得這裏的午夜和家鄉截然不同，街上到處充斥著喧囂和膩人的潮濕。
丁東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上一口，別扭地把西裝外套脫掉，掛在胳膊上。他小心翼翼地在車流中穿過馬路，來到對麵酒店。
丁東推門走進大堂，來到前台，用蹩腳的粵語說道：“開個單人房，簽過協議的，香港榮昌集團。”
注1：盛世中華，係借用電影《天注定》裏夜總會的名稱，特此聲明。
《天注定》（英語：A Touch Of Sin）是一部2013年賈樟柯編劇、導演的電影，主演有薑武、王寶強，配角有張嘉譯、李夢，導演本人在電影裏客串一富商嫖客。獲得第66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劇本獎。該片在國內未能公開上映。
注2：《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是搖滾歌手張楚於《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專輯中的一首，發行於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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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楚是一位備受推崇的中國搖滾歌手，以其深邃、內斂且富含詩意的歌詞而著稱。他的音樂作品常被評價為帶有濃厚的現代詩歌色彩，表達了對社會、人生和情感的深刻思考。他的歌聲渾厚蒼茫，與他獨具風格的歌詞相得益彰，共同構成了他獨特的音樂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