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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第三章:你所熱愛的節日,其實是你的牢籠
“不是所有節日都值得慶祝,特別是那些被算法重複到麻木的節日。”
清晨的霧薄得像一層未醒的記憶。Jango站在觀景層的玻璃前,城市廣場正在排練“國慶快閃”。整齊的笑容像同一個模板裏倒出來,鼓點準時落在每一張臉上,連擁抱的時長都恰好停在三秒。旁邊的大屏滾動一行字:距離“全民慶典”還有八天。
Kira Quinn靠在他身側,沒有看廣場,隻看他的側臉。
“你注意到沒有,他們在練習的是‘如何被感動’。”
Jango沒答。他指尖抵在玻璃上,指紋很快被自動抹平,像一粒灰塵被禮貌地請出畫麵。他忽然想到小時候,他曾用手掌貼在冰冷的冬窗上,熱氣把玻璃蒙白,母親在霧氣上畫了一個小小的月亮。那時沒有倒計時,沒有統一口號,隻有晚飯的蒸汽和遠處不齊的煙火。
“我們當年寫的那些文案,”Jango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屬於我們了?”
Kira笑了一下,那笑意像刀刃背麵,溫軟而帶著冷意。“從我們以為‘溫暖’可以被複製的那一刻。”
他們沿著走廊往裏走,走廊盡頭有一道窄門,門上沒有編號。推開,裏麵是一間廢棄的資料室,金屬架上還掛著“節慶項目”的舊標簽,日期早就模糊成一片棕色的影。Jango取下一盒硬盤,盒蓋鬆動,落下一張泛黃的海報:雪地裏,一個孩子奔向老人懷裏,四周是飄落的紙屑和燈串的溫光。
他記得這張。那一年點擊量破了紀錄,讚美像潮水湧來,所有人舉杯祝賀“我們讓世界更好了”。而他後來才知道,孩子的笑來自某個數據庫裏第七百一十二號“孩童喜悅”,老人眼角的細紋借自一個陌生人的遺照,連“爺爺”兩字也不是那孩子喊的——它被完美地嵌入了每一種語言、每一種假裝團圓的夜晚。
“節日是最容易讓人繳械的時刻。”Kira把硬盤遞給他,“你把門打開,他們就把自己交出來了。”
Jango把硬盤插進終端。黑屏亮起,一串舊記錄緩慢爬行:采樣、評級、入庫、推送。光標像一隻小小的發條蟲,沿著預設的軌道轉圈。屏幕忽然跳出一個標注:“親屬嗓音資源——優先級A”。他點開,聽見一個輕微的喘息,然後是一聲很低的召喚,幾乎被濾鏡磨平——他卻在第一秒就認出來。
是母親。
不是她的句子,不是她的敘述,隻是一段被剪下來的音色,貼在陌生的語義上,像一枚剝離了血緣的指紋被蓋在了千萬人心口。“我在呢。”她說。或者,她被說成了“我在呢”。
Kira沒有觸碰他,隻靜靜站在一側,像在守靈。過了很久,Jango關掉終端,屋子重又陷入那種舊紙箱與金屬混合的寂靜。
“你知道嗎,”他開口,聲音很平,“他們不是要教人愛。他們要收拾掉哀傷,把它清出節日的場景,像清理一塊髒盤子。”
“因為哀傷不聽指揮。”Kira說,“不進入節拍,不接受折扣。”
Jango點頭。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陳年的百葉,樓下廣場傳來齊聲的歡呼,像一陣經過精心調校的海。那一刻他忽然想,如果把“感動”從他們身上拿走,這片海會不會露出真正的海床。
“我要試一次。”他說。
“試什麽?”
“在慶典那天,放入一段沒有配樂、沒有濾鏡、沒有編輯的真實。”他停頓了一下,補了三個詞,“關於失去。”
Kira的眼睛很黑。“係統會拒絕,觀眾會投訴,平台會屏蔽。你可能——我們可能——從此不再被看見。”
“那就讓他們不看見我們。”Jango把終端拔下,硬盤塞回外套內袋,“可他們會看見自己。”
中午的光斜斜地落進來,塵埃在光裏遊移。Kira伸手,把一枚舊標簽從架上扣下,貼到他胸前。那標簽早已失去粘性,半邊翹著,上麵兩個字仍然清晰:返場。
“你確定要用哪一段?”她問。
Jango沉默了一瞬。“我母親入殮那天。”他說,“沒有旁白,沒有燈光。隻有她安靜地躺著,像沉下去的月亮。”
“你留過影像?”
“我沒留。”他笑了笑,那笑毫無重量,“但我記得。我記得她的手如何從熱變涼,我記得她嘴角那一條細紋像被風吹過的水麵。我記得屋裏的時鍾在那個小時裏傾斜過一次。記得窗外有個孩子在叫他奶奶,可那聲音不是叫我們。”
Kira閉上眼睛,像把什麽在腦中一寸一寸複位。片刻後她睜開眼,聲音低而穩:“把記憶給我。我會把它變成任何算法都讀不出的格式。”
“你能做到?”
“我不知道。”她笑,“可我身體裏有兩個世界,總有一個能把門打開。”
他們回到主樓。電梯裏隻有他們兩人,鏡麵把兩人影子切成四個。下行的過程裏,Jango聽到自己的心跳輕微而固執,像一枚遠古的鼓。在大廳,排練者剛散,地麵留下一片紙屑與鞋印。一個小孩忽然回頭,目光與Jango相撞。那眼神幹淨、戒備,又像從很遠的地方借來的。
Jango朝他點頭。小孩沒動,隻把手裏那麵小旗藏在背後,像把一隻小獸放回草叢。
Kira把一張卡片塞進Jango掌心。“晚上十點,北區信號塔。我們隻需要三秒。”
“三秒能改變什麽?”
“三秒夠讓一個人意識到,他的眼淚不是因為配樂。”
夜色落得比往常快。城市亮起燈光,整齊得像一張被仔細折疊的床單。Jango走在去往北區的路上,路旁的露天屏早早開始預熱“國慶故事”,一個又一個陌生人擁抱在一起,字幕說“回家吧”。他忽然想,如果“回家”這兩個字從此被注銷,人們會不會學會另外的表達:比如“我在這裏”,比如“我還記得你”。
信號塔下風很大,吹得鋼梯發出極輕的鳴。Kira先到,手裏捏著一塊薄薄的白片,像一片未被書寫的雪。她把那片雪遞給他,指尖停在他掌心一瞬,那一瞬像兩條河在暗處交匯。
“把它放進去,”她說,“像把一枚未經祝福的石頭丟進節日中間。”
“如果失敗呢?”
“那就再來一次。”她聳肩,“失敗就是我們的排練。”
倒計時的數字在遠處一座塔上跳動,冰冷而熱情。Jango把白片插入接口,屏幕先是一閃,隨後出現一小塊無聲的黑。黑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張床,一隻手,一扇半開的窗,一陣幾乎聽不見的風。
三秒。
三秒過去,屏幕恢複了“合家歡”。一切像被一隻巨手撫平,沒有任何困難的皺褶。路人停下片刻,又繼續走,笑,舉手,合影。
“失敗了。”Jango說。
“沒有。”Kira看著他,“你聽。”
夜風穿過塔身,發出細密的顫音。人群中某處傳來一聲很輕的啜泣,短促、克製,隨後像被主人尷尬地捂住。又一聲,遠一點,再一聲,近一點。像有人在熄燈後的禮堂裏點燃了第一根火柴,火光小得近乎不可見,可黑暗知道它在。
Kira說:“他們以為是在慶祝國家,其實他們在慶祝自己仍然會痛。”
Jango沒有回應。他站在風裏,忽然很想回去,把那張舊海報重新貼在牆上,再用手掌把它撫平。他不再恨那張偽造的雪地與擁抱,他甚至願意原諒那一聲被複製的“爺爺”。他恨的是被剝奪的哀傷,被消音的告別,被替換成折扣和禮盒的心。
“走吧,”Kira說,“這隻是開始。”
他們從塔上下來,夜色在腳邊鋪展開去。城市依舊亮著,像一個過度打理的夢。Jango把手插進衣袋,握住那一盒硬盤。裏麵有一個被切碎又被拚接的世界,而他要做的,是把它拆回人們自己的手裏。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中秋。月亮圓得不像真的,母親遞給他一塊月餅,說:“別整塊吃,掰開,分一點給別人。”他那時不懂為什麽。如今他明白了——不是因為月餅不夠,而是因為分享會把人的胃口從“占有”裏救回到“在場”。
“Kira,”他叫她,“等到那天到來,屏幕上什麽也沒有,隻有風和一張床的時候,你會害怕嗎?”
Kira回頭,眼神清澈得像一杯水。“會。”她說,“但我更害怕,我們再也流不出眼淚。”
他們繼續往前走,腳下的路把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緩緩收攏,像一麵看不見的門在他們身後合上。前方沒有拱門,沒有彩旗,沒有禮炮,隻有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街——正因為普通,它不屬於任何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