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發來一封長長的電郵,這年頭,寫電郵的,不多了吧?他是藤校英國文學的博士,加之年輕時太沉迷於悲劇、悲觀、悲壯、悲情。經年累月,百煉成鋼,苦悶成了他人生的主題。於他而言,有苦悶才不那麽苦悶,沒有苦悶是極度苦悶。
這位“苦悶君”習慣了書寫消沉抑鬱的感受,又喜愛從心理學角度去解讀各種情感,簡單變成複雜,所以要麽不寫,一寫就很長。寫完後,會發到我的郵箱裏,或許因為我曾幾次三番誇他的高級英文和深刻解讀吧。
這封電郵,看了有所感觸。或許到了我這個年齡,歲月匆匆流轉,故人往事隨風而去,回憶碎片卻又像在眼前,呼之欲出。
我也學學苦悶君,記下零碎的感觸,盡管思想不深刻,想法陷在滾滾紅塵裏。
先抄一段苦悶君的電郵(我的譯文),作為導言:
如果你想探究人們對情緒的認知,就像我(苦悶君)近十年來所做的那樣,不妨從鮑爾比(Bowlby)的著作《依戀與失落》開始…… 一切都始於並終於這兩極,它們構成了人類情感生活的陰陽。
隨著成長,我們會接觸他人,漸漸有了信任他人的自信,甚至對有些人逐步產生了依戀。我們也會回避那些可能帶來痛苦的人和事物,如鱷魚和惡霸。但套用加繆 (Camus) 的話來說,宇宙並不總是按照我們的偏好運行。即使我們很明智,避開操縱者,與幫助我們身心健康的人互動,命運也可能介入,使得我們被前者包圍,而失去後者。而失去後者才是最棘手的情境。
這段導言說,人類情感的兩極是依戀和失落 (Attachment and Loss)。這個概念不難理解,最顯明的例子是跟父母的關係,依戀父母幾乎每個人都經曆過。幼童時,依戀父母自不必說,哪怕日後長大成人,仍然會出於習慣,有事找父母----我們生命中的情緒支柱。
二十多年前,我決定請假一年,回上海去陪伴瀕臨人生盡頭的母親。不期找到一家美國公司的上海分部,便隨手發了一封申請信。發信後三四個小時,喜出望外接到了公司的電話,要求我至少簽約兩年。我非常珍惜能去上海工作的機會,但念及留在美國的先生,以及好不容易說服係主任給我一年事假,並保證一年後一定回校工作,一時左右為難,於是要求考慮一下再作回複。
當我放下電話,第一衝動是問問我媽。雖然那時我已經在異國他鄉獨自打拚二十多年了,但遇到人生大事,仍會不由自主征求我媽的意見,她冷靜、明智、聰明、果斷。可是,那時她已患了失智症,無法跟我溝通了。我瞬間醒悟,必須結束對母親的依賴了。隨之而來的是極度失落、無奈、悲傷和不知所措,或許這就是苦悶君說的“最棘手的”的情境。
第二天,跟公司領導談得很坦誠,他讓步了,我得以回上海工作一年,有機會跟我媽朝夕相處,那是此生中非常珍貴的一段歲月,溫馨溫暖,卻也因來日不多而哀傷。
非常慶幸自己成長於一個和睦的家庭,時刻能體會到父母的關愛。與父母的關係相對簡單——百分之百的信任,相信絕大多數家庭跟我家差不多。
然而,有些孩子無法信任父母。有位美國朋友告訴我,童年的她放學回家,開門見到的是喝得爛醉、昏睡不醒的母親,家裏又髒又亂,像個豬圈,母親忘了買菜做飯,冰箱裏空空如也。她常餓著肚子,去查看母親是否醒來,希望母親醒來後,自己就有飯吃了。可是,那一點點可憐的希望,十有八九都落空了。
有句名言說: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如果閱讀西方作品,一些有過不幸童年的作者,成年後大書特書父母的種種毛病給自己帶來的心理陰影。他們對父母有依戀,可是依戀一再被無情地打碎,使他們陷入深深的失落。如副總統萬斯的《鄉下人的悲歌》、克裏斯蒂娜·克勞馥的《親愛的媽咪》、麗莎·布倫南-喬布斯的《小魚小蝦》等。
最近讀完的普利茲文學獎得主伊麗莎白·斯特勞特的《哦威廉!》和《我知道這關乎失去》,作者也花了不少篇幅描述跟父母的關係。書中女主人公的父母冷漠無情,甚至虐待孩子;由於貧困和孤僻,她家跟當地社區也幾乎沒有往來,導致她沒有任何依戀對象。女主人公成年後,難以與他人建立舒適的人際關係。
健康的人際關係不可缺少的是互相“信任”。有能力去信任他人,首先要有足夠的自信,即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然而,這種自信不一定對,我們一定都信任過不該信任的人,遭受過被信任的人疏遠、輕視、愚弄、欺騙、背叛帶來的慘痛。從依戀墜入失落的震驚難免讓人失魂落魄。吃一塹長一智,生活慢慢教會我們不要盲目信任,要學會避開加害於我們的人和事。
不過,也有些人木知木覺,不吸取教訓。譬如,讀研時有一位國內來的女同學,移民出來的,有綠卡,比起我們有太多找工作的優勢了。讀研前,她曾管理過一家中國餐館,之後也繼續在餐飲業發展,跟人合夥開過幾家餐館。照理說,應該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可是她卻沒有錢。第一任丈夫在國內沾花惹草,由於她要求離婚,被迫付出一筆可觀的“分手費”。之後,有個男友是騙子,借了錢後溜之大吉,害得她損失了幾乎所有的積蓄。隨後又遇到了心上人,可惜是個賭徒,不但輸光了積蓄,連餐館也搭上了。女同學不得已從頭開始,辛辛苦苦再從服務員做起。當年,連美國老師也說,這位女生怎麽總是跟錯人?成了亂七八糟男人的提款機。
或許因為她極度需要依戀感。她是當年非常罕見的“留守兒童”,父母先去南洋,後移民美國,把她留在國內親戚家。成長過程中缺乏親密感,之後為了尋求愛,常被男人的甜言蜜語迷惑,為了得到當下所說的“情緒價值”,維持著不該維持的關係。
有時候,依戀對象不一定是某個具體的人或物,而是抽象的概念和虛幻的感覺,此類依戀往往比實體的更強固更長久。比如,有位女友對年輕時的一段戀愛念念不忘,盡管前男友具有渣男的所有特質。女友不是缺乏理性,明明知道前男友靠不住,不是合適的婚嫁對象,卻依舊忍不住思念這段感情。她坦白,自己思念的是經過美化的青春時代,是愛情的夢想和甜蜜的幻覺,其實跟前男友並無多大關係,無非是這個人正巧出現在那個時段,莫名其妙成了抽象和虛幻的“物化”象征。因此,一旦心目中的愛情對象是虛幻的,千萬別跟實體混淆起來,免得製造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劇鬧劇和悲劇。當然,也可以學習博友藍山清風,把愛情的幻覺美夢轉化成文學作品,定格在最美的瞬間。
另一位朋友的頂頭上司,非常依戀“已婚”狀態。該上司很窮,蝸居在破舊的小公寓裏,雖然拿著六位數的工資,下班後還要去超市兼職。這是因為他離婚四次,需要為前妻和子女提供生活費,所幸其中二任經濟獨立,且沒孩子,否則上司的生活極有可能更為窘迫。即便如此,上司總是在積極物色婚娶對象,並幾次向不同女士求婚。每次求婚的失敗都帶給他失落,卻堅持不放棄對“已婚”的依戀。
行文至此,感覺自己學到了苦悶君的一些皮毛,即以求懂得某種情感的來源。不同的是,他用的是心理學大師的理論,我則在平民百姓的遭遇中尋找實例。是不是該把這些雜亂無章的實例剪貼成電郵,發給他去看看?
還是等一等吧,因為這是對他電郵頭兩段中“依戀”的隨想,他長長的電郵還有更多精彩內容呢。
這篇博文斷斷續續寫了兩三天了。家裏來了客人,忙著陪他們遊玩。昨天上午去了卡麥爾,不料城裏大街小巷都停滿了車。出什麽事了?在城裏繞圈子找停車位,這才發現主要道路封了,正在舉辦各國舊車的車展。放幾張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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