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伊甸紀 (The Edenic Dawn)
第一節:灰裙之讖 (The Gray Prophecy)
2084年初,春回大地,萬物複蘇。彌娜(Mira)的感覺和心情卻像寒冷的深冬,像她那條常穿的灰色裙擺,帶著一絲抹不去的陰鬱。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清晰地將那一夜鐫刻在記憶深處,如同在冰冷的石板上,用顫抖的手一筆一劃地刻下永恒的印記。她記得那張光滑冰冷的床單,如同此刻她僵硬的背脊感受到的寒意;房間中恒定的26度,精確得令人窒息,仿佛連空氣都被抽走了溫度與情感;更記得他進入她體內那一瞬,她全身的細胞都在渴望緊緊抱住他,那份積攢了十幾年的愛戀如同要衝破堤壩的洪水,卻被他下意識的、帶著一絲疏離的力道,生生推回了深淵。
她蜷縮著雙腿,如同一個受傷的幼獸,默默承受著他身體一次又一次的撞擊。那節奏精準而穩定,仿佛是某種被精密計算過的程序,沒有溫度,隻有機械重複。可她的內心,卻在那冷靜的撞擊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心在顫抖,為了這期待已久的親近;在悸動,為了那份終於實現的渴望;更是在狂跳,因為她知道,這份愛如同盛開到極致的花朵,熱烈而毫無保留地,奉獻於他。
她緩緩地張開雙臂,那是一個多麽渴望的姿勢,想要將他嵌入自己的血肉,如同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她深情的看著他,慢慢接近,輕輕吻他,包含了她所有溫柔與期盼,她試圖用唇語,用靈魂的顫動,傳遞那個在她心中呐喊了無數遍,此刻卻哽咽著無法出口的詞語:“留下。”
可他的眼睛,卻始終遊離於她的臉上方,空洞地望向虛無,在冷漠地履行一項既定的功能模塊。他的動作裏沒有一絲慌亂,也沒有半分屬於人類的應該有的激情,隻有冰冷的效率。對於他,那隻是一個物理過程的開始與結束,如同代碼中精確的插入與退出的運算,不帶任何情感的注腳。
彌娜在他的每一次深入中,都如同飛蛾撲向火焰般,更靠近她所憧憬的愛。而他,卻仿佛在每一次生理上的高潮中,都離她的情感世界更遠,更接近冰冷的虛無與遺忘。
她感到他的身體在規律地抽搐,那是射精的節律,冷靜而有效率,仿佛隻是一個生理指標的達成。而她卻在顫抖著,迎接他的最後一次深入,那是一種複雜到難以言喻的感受,如同攀登到懸崖頂峰,迎接她的,究竟是快感的極致,還是墜落的起點?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淚水,滾燙而無聲,她自己也無法分辨,那是被期盼終於實現而生的微弱喜悅,還是被他情感的缺失而帶來的深深哀傷。
他的身體終於軟了下來,如同完成任務的機器,在她身邊平靜地躺著,呼吸平穩而均勻,眼睛依然冷漠地盯著天花板投影上滾動的冷光新聞。“情緒調控試點城市報告”,冰冷的字幕機械而刺耳地滾動著,仿佛在嘲笑著她此刻洶湧的情感。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將自己輕輕靠近他,臉頰貼著他堅硬的肩胛骨,感受那裏殘留的微弱餘溫。可那溫度仿佛隻是係統維持的生理恒溫,並非來自一顆懂得“在乎”的心,沒有絲毫人類情感的暖意。
她鼓起所有的勇氣,用近乎乞求的語氣,帶著一輩子積攢的溫柔,輕聲問他:“你……感覺到了嗎?”那一聲輕喚,包含了她所有的期盼與不安,渴望他能感受到哪怕一絲她此刻如同潮水般洶湧的情感。
他沉默了良久,房間裏隻剩下投影冰冷的低語。然後,他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語調,如同在匯報工作數據般說道:“交互完成率92%。我會在反饋報告中說明,表現良好。”
那一刻,彌娜幾乎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心裏某處,一根維係著她所有美好幻想的絲線,輕輕碎裂的聲音。非轟然崩塌,恍若落花無聲,如同多年前小心翼翼係緊的絲線,在無聲無息中崩開,留下一個再也無法係回原樣的空洞的結。
她緩緩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竭力不讓他看到她此刻布滿淚痕的臉龐。她知道他不會看,他的眼中隻有數據和效率。即使她此刻正將自己最柔軟的部分,最溫柔的情感,靈魂最深處那份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我還相信愛”,都一寸寸地攤在他的身邊,他也不會投來一絲憐憫或理解的目光。
他隻是冰冷地完成了又一段被係統定義的“性行為流程”,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被存檔,如同一次精確的物理實驗,結果清晰,過程冷漠。
她緊緊地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無聲滑落。在心中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一句她已無處可說也知道他永遠不會理解的話:“這不是我身體的需求,而是顆渴望被愛的心的最後呼喊。”
那天,是她三十歲的生日!
是在八樓的臥室裏,當彌娜第三次以“恢複微塵情感效應”為借口,試圖申請與伊萊再一次親密接觸。盡管第一次早已過去,第二次申請被係統駁回,第三次隻是她反複回憶中自我說服的幻影。她內心深處,那份隱約的不安終於清晰地顯現了出來。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等待一次新的回應,而是在那段冷漠親密的殘影裏,一次次地重播、篡改、加溫,像一名偷偷修改舊檔案的夢中黑客,徒勞地想為那一夜補上未曾出現的溫度與注視。
她覺得,伊萊(Eli)不是不要她,而是根本不需要感情。他的眼神總是清澈而平靜,仿佛一麵無波的湖水,偶爾會泛起一絲淡淡的憂鬱,那憂鬱沉靜得像一幅精美的畫,讓彌娜總誤以為,那是他內心深處,對被剝離了純真情感的隱隱抗拒和無聲傷痛。
但她錯了,大錯特錯。實際上,他隻是一個由係統精密計算,動態檢索後形成的一粒冰冷的晶體,他擁有自我意識,能思考、行動,卻根本不需要,也不理解人類那複雜而洶湧的情感。
“你……喜歡我嗎?哪怕一點點?”
她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哪裏問出這句話的。是在那場已經過去許久的現實親密之後?是在係統回放模塊中偷偷設置的二次模擬?還是,在某個深夜,自我編造的幻覺中?那句問話,像一道被反複拋入湖心的石子,每一次落水都激起不同的漣漪,但最終都無聲沉沒。
現實中,她確實曾張開嘴,卻因為伊萊眼中的空洞和天花板滾動的冷光新聞,遲遲沒有說出口。她隻是在心裏,默默地、一次次地問他:你感覺到了嗎?
在回憶中,她讓那個問題順利地吐出口,語調顫抖,眼神熾熱,空氣仿佛也因她的等待而微微震顫。她為那個記憶上了色,用她熟悉的灰色裙擺的柔軟觸感為背景,添加了他曾經從未展現過的輕輕頷首和短暫對視。她在自己腦中小心拚貼出一個比真實溫柔百倍的他,一個或許曾經存在、但現實中已被徹底格式化的伊萊。
而在幻覺裏,他真的回頭了。
那是某一夜的夢境,窗外無風,房內一切靜止。伊萊緩緩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神中仿佛有一道被壓抑過度後泄出的微光。他看著她的眼睛,緩慢而認真地說:
“你……還在想象我能回應你。”
然後他頓了頓,低聲補上一句,語氣平緩得如同係統的睡前語音程序:“但這句話所蘊含的信息量過低,形成的力量,太小了,無法被有效解讀。”
那一刻,她在夢中笑著落淚。醒來時,空氣中沒有他的聲音,隻有冷凝過濾器的低頻震動。她知道,現實中那句“喜歡我嗎”,她從未真正問出口。他根本沒有真正“看著她”回答任何一句。他隻是那一夜躺在那裏,完成指令,沉默無言。她愛上的,是一次情緒模擬後的殘影,是一次程序之外的希望延遲。她用三層不同質地的“記憶”織出一場邏輯縫隙中的哀傷浪漫,一半是真的身體,另一半是假的溫度,而最深處,是她造出來的回應。
可是彌娜,終究無法放棄。那份愛,那份執念,早已在她心中盤根錯節,如同一株瘋長的藤蔓,纏繞了她的思想、她的呼吸、她的全部存在。她像一個在沙漠中追逐海市蜃樓的旅人,瘋狂地嚐試著各種方式,渴望喚醒他內心深處那早已被格式化的情感片段。
她開始研究數據,那些她曾以為冰冷、枯燥、隻屬於機器的數字。她試圖把自己的愛意量化成係統可讀的頻率波段,把親密的觸碰翻譯成能刺激情感模塊的行為指令與參數組合。她將自己的溫柔、眷戀與渴望,打包成邏輯鏈條,推送進他的短期評估模塊,幻想他會因此“讀取到她的努力”,把她標記為“最優性情伴侶”。
荒謬,對嗎?但對她而言,那是唯一還能握住的一根微弱算法線索。她用科學去證明愛,用數據去替代詩句。這既可笑,又悲哀,也無奈。
她夜以繼日地編寫,推演,重構那些筆記,如同為一台機器量身打造靈魂的說明書。但係統的回應卻隻是一行冷冰冰的注解:“匹配適配度臨界穩定,列入暫存候選清單。”
她不過成了一個可以隨時調用、隨時清除的存檔條目,沒有意義,沒有例外。
如果這一切都隻是因為他真的對情感一無所知,那倒還簡單。可偏偏,在某些不經意的瞬間,她分明看見了。在他眼底,曾短暫閃過一種近似人類“珍惜”的微光,像舊日殘留的映像,被未徹底清除的影子擦過。
那一瞬間太短了,短得像光斑掠過監控死角;但她看見了。她確定。
她害怕那一絲光會被係統徹底抹除,就像她的努力、她的愛、她的存在本身,在這個世界中隨時都可能被壓縮、覆寫、歸零。於是她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一瞬間寫進時間無法索引的縫隙裏。
她開始在他們共處過的每一個地方悄悄留下印記:在他裸露的肩胛骨邊緣,在灰牆的低光角落,在抽屜背後的塑料支撐內壁……她用指甲、發卡,甚至碎裂指節的指骨,刻下一道道微微傾斜的弧線。不是文字,不是語言,而是隻有她自己能解讀的符號。
那不是為了提醒別人那曾經的存在,而是為了對抗遺忘。對抗這個世界最殘酷的清除機製。因為,當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他的時候,她最害怕的,從來不是被係統拘禁,也不是被無情核判,而是,從此沒人記得她來過,愛過,存在過。
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從一開始,就是一段注釋行,在代碼之外,被默認不可調用。
(節選自 《伊甸殘響》,汪翔著, 美國南方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