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印象記

yefang (2025-06-27 10:08:13) 評論 (2)

1990年代的後半段,我在大學擔任助教期間,有一次接到教授的委托,前往位於紐約的合作單位工作數周。得知即將赴美出差,我既興奮又期待:興奮的是,不久就能親身接觸美國社會、體驗異國文化;期待的是,通過這次出差,語言和業務能力都會有所提高。為應對工作及日常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我特意查閱了一些相關資料,並向一位曾在加州大學完成博士後的教授請教,初步了解了美國人的工作節奏與生活方式。



在與美國駐德國柏林的大使館簽證處電話聯係後,使館很快寄來了簽證申請表。按照要求填完表格並附上邀請函後,我便乘車前往柏林辦理簽證。使館的簽證官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他簡要查看了申請材料,用英語詢問了幾句有關入境目的和接待單位的問題,便讓我去繳費,並告知中午休息後可領取簽證。那一刻,我不禁感歎:美國人的辦事效率真高!

飛往美國途中,我一直在閱讀阿瑟·黑利(Arthur Hailey,1920–2004)的小說《Hotel》(中文譯名《大飯店》)。此前曾讀過作者的其他幾部譯作,如《超載》《航空港》和《最後診斷》,每一部都情節跌宕緊湊,扣人心弦,這次特意選擇閱讀一本英文小說,一是為了在飛行途中消磨時間,其次也希望通過閱讀英文小說進入英語語境。

飛機臨近目的地時,空乘人員發放了入境卡,要求旅客如實填寫相關信息,其中包括是否患有某些傳染性疾病、是否攜帶植物種子,甚至還有是否曾是納粹或某些組織的成員這類問題。而當時進入歐洲共同體國家時,旅客無需回答類似問題。由此可見,美國在保護公共衛生安全(控製疾病傳播)、防止外來病蟲入侵(保護農業生產)以及維護國家安全方麵具備很強的防範意識,值得歐洲共同體國家借鑒。除此之外,旅客還收到一份由紐約市政府官員簽署的入境注意事項,其中特別指出:在餐館用餐後應按消費金額的15%支付小費。這類的硬性規定在歐洲不多見,也讓人產生疑問:餐館為什麽不直接將小費計入賬單呢?也許這一規定可以降低餐館的運營成本,也可以鼓勵服務人員提升服務質量,以獲得顧客的額外獎勵吧。

抵達紐約機場時已是夜晚。在機場搭乘出租車,很快抵達了合作單位在白原鎮(White Plain)預定的一家旅館。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起了個大早,計劃利用休息日熟悉當地的環境。由於旅館不提供餐食,便去附近一家麥當勞用早餐,然後前往合作單位所在地探路,路上估算了步行所需時間,也認清了沿途超市、餐館與洗衣店的位置。

隨後,我走進附近一家博德斯集團(Borders Group,Inc.)的書店,打算隨意瀏覽各類書籍。書店的麵積不大,緊密排放著幾十個約兩米高的書架,所有書都按學科分類,並按作者姓氏的字母順序排放在書架上。如果客人有尋書需求,書店員工也會協助檢索所需書目。美國書店的特別之處在於,店內設有咖啡區和兒童活動角,不僅方便顧客休息,也為帶小孩的家長提供了便利。離開書店前,花了大約80美元買了三本多佛出版社(Dover Publications,Inc.)出版的專業書籍。

中午在一家中餐館用餐。這是一家由家庭經營的小店,隻有女服務員與廚師二人。聽口音,他們好像來自浙江地區。店內無其他顧客,飯菜很快上齊,但味道很一般。用餐完畢,我按歐洲慣例將小費留在桌上,並按女服務員的要求結賬。她接過錢後立即問道:“小費呢?”我略顯尷尬地指了指壓在碗底的小費。當她發現小費遠超規定的金額時,才平靜下來。那一刻,我才明白:在美國,小費應與飯費一並支付,而非單獨留下。

下午,去當地一家大型購物中心閑逛,兩點特點讓我印象深刻:首先,美國的商店在星期天依舊照常營業;而在德國,因受基督教“星期天為休息日”傳統的影響(當然這也得益於百年來工人運動爭取的成果),除了咖啡館和餐廳外,大多數商鋪通常在星期天歇業。其次,美國商店所標商品價格通常不含增值稅(VAT),顧客需在結賬時另行支付稅款;而在德國,商品標價已含增值稅,顧客結賬時支付的正是標示的價格。

回到旅館後,去旅館的咖啡廳稍作休息。鄰座是一對母子正用一種與德國高度相似的語言交談,請教之後了解到,他們使用的是意第緒語(Yiddish,一種廣泛使用於歐洲和美洲的猶太社群中的語言)。從外表看,母親已年事已高,兒子則是中年人。在與他們閑聊中,當他們得知我來自德國後,母親的態度立刻變得冷淡起來。兒子趕緊解釋:他的母親在二戰期間曾遭受納粹迫害,對納粹德國抱有強烈的憎恨。這段經曆讓我意識到,在國外不宜隨意與陌生人談及德國,以免觸碰他們曾經的痛苦記憶。

星期一一早,在去合作單位上班的路上,先到麥當勞用了早餐。因為時間尚早,我在辦公樓裏隨意走動,順便看了看走廊裏的其他幾家單位。其中一家單位的名字頗為特別——“Nursefinding”,讓我不禁猜測:難道是“找護士”的意思?不一會兒,合作單位的女秘書辛迪便出現在辦公室門前。雖然我們素未謀麵,但她顯然已得知我將來訪,十分禮貌地將我引至會議室等待。

這家合作單位是一家專業的軟件開發公司,成立不到十年,已推出了一個廣受好評的產品。我此次的主要目的是參加一場培訓,了解最新的產品更新。在幾天的課程中,公司老板親自演示了軟件的新功能,分享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操作技巧,並應大家的要求,展示了幾個具有挑戰性的案例。

轉眼到了周六。按照事先的計劃,一大早便去白原鎮火車站,打算乘火車前往紐約中央車站(Grand Central Terminal,1913年建成),參觀市內的幾個著名曆史與文化景點。白原鎮火車站不大,大約每半小時一班車足以滿足客流需求。雖然這些火車的機械設備和內部設施顯得有些陳舊,車廂內的硬座也都已經顯露出磨損痕跡,但依然能正常運營。我進入一個乘客稀少的車廂,在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一路上欣賞著窗外的風景,感受這段旅程的別樣魅力。

走出中央車站的大廳,眼前便是聞名遐邇的曼哈頓區。這裏的寬闊馬路,穿行的車輛,以及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共同構成了曼哈頓的標誌性景象。與大多數歐洲城市不同,紐約街頭的人們麵無表情,來去匆忙,仿佛沒有人在大街上悠閑地漫步,這一切無聲地展現了人們在這座“巨型城市”(megacity)中的獨特生活節奏。

第一個參觀點是帝國大廈(Empire State Building,1931年建成)。這座龐大的建築物是紐約市的輝煌地標之一,大廈主體由鋼材和磚石構成。那時,在缺乏現代有限元分析技術和電子計算機的年代,能夠建造出如此宏偉的建築,實屬不易。帝國大廈從設計到施工,凝聚了建築師、結構工程師、機械工程師以及無數建築工人的智慧與辛勞,堪稱人類建築史上的一項偉大成就。我跟隨遊客的隊伍排隊進入電梯,直達第86層的觀景台,從那裏俯瞰紐約市的全景。由於停留時間有限,匆忙拍了幾張照片後便隨人流下樓。

接下來,前往哈德遜河畔的自由女神像(Statue of Liberty,1886年建成)。以前曾在無數的照片中見過這座高舉火炬的雕像,然而親身站在它麵前,心中仍不免產生出一種震動。我仿佛看見那些早期來自歐洲的移民——那些為了擺脫宗教束縛、追求信仰自由的人們——曆盡千辛萬,抵達這片新大陸,在這裏開啟了嶄新的生活篇章,並邁向了平等的未來。如今,這座百餘年前的雕像仿佛上天派來的使者,在這裏迎接每一位熱愛生活、追求夢想的勞動者。這座女神像象征著自由與尊嚴,激勵一代又一代的移民,給他們帶來希望與生機,為他們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下午,前往位於曼哈頓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1872年建成),參觀珍貴的館藏物。這座博物館建根據一群社會名流的倡議而建造,目的是通過藝術教育提升公眾的藝術素養。博物館收集了超過200萬件藝術品,涵蓋5000多年的曆史,每年吸引來自世界各地的500百萬名參觀者,與英國的大英博物館、法國的盧浮宮並稱為“世界三大博物館”。

首先參觀了古埃文物展覽館,欣賞了幾件極具代表性的文物和藝術品,如那座獅麵人身的石雕等重要展品。由於時間有限,隻能匆匆一覽。正在瀏覽展品時,一位華人模樣的30來歲年輕人走上前來,用英語禮貌地問我是否想在此留影。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後,我們便改用中文交談起來。他告訴我,他的家長都是大陸人,在台灣當地人眼中,他們一家屬於“外省人”。他在大學畢業後進入企業工作,最近被外派到紐約,在公司設在當地的分部任職。由於成長背景不同,我們在交流時使用的術語、表達方式也有所差異,盡管在說到各自的社會時,總會讓對方產生陌生感和一種好奇心,但我們始終很友好地交流思想,表達兩岸和平相處的願望。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在麥當勞簡單用過早餐後,便乘火車前往紐約市區參觀切爾西跳蚤市場(Chelsea Flea Market)。此行並無購物的打算,純粹是出於好奇,想一睹這個有些名氣的集市風貌。抵達現場才真正感受到那裏的規模不小——沿街攤位林立,琳琅滿目的舊貨雜物鋪陳其上,甚至還不乏價格不菲的古董。幾乎每一個攤位前都有顧客在看貨。閑逛至一處舊書攤時,我無意間在一堆書籍中發現了一本德文版的《我的奮鬥》。這本在德國被列為禁書的宣揚種族主義的著作,竟然出現在紐約街頭的二手書攤上,令人感到吃驚。

下午,前往唐人街(Chinatown)參觀。那是一片略顯陳舊的街區,匯集了各種華人經營的商鋪,周圍居住著大量講華語的移民。街口不遠處有一家中文書店,主要出售來自港台地區的書刊與報紙。書架上的書籍可以隨意翻閱,但報紙則需先付款才能取閱。觀察了一會兒,發現書店裏的顧客多為遊客,大多隻是隨手翻看封麵,很少有人對書中內容感興趣。我在書架上找到一本《許家屯回憶錄》,可惜書已被翻得書角卷邊,而且顯得比較髒。我雖無潔癖,但也不喜歡髒兮兮物品,最終還是打消了購買的念頭。

沿街漫步時路過一個段路,一股熟悉的魚腥味撲鼻而來——顯然附近有一家水產市場。正值午休時分,街上行人稀少,正好可以趁著這段空閑前去一探究竟。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家菜場,海鮮專櫃赫然映入眼簾。此時,一位操著江浙口音的女顧客正請求售貨員從水池中撈活魚,這一幕有點像上海市區菜市場見到的購物情景。由此聯想到,華人無論身處何地,愛食活魚的飲食習慣總會隨之而至。盡管售賣鮮活水產常難以保持海鮮專櫃的環境衛生,但卻可以保證食材的新鮮,也可以滿足人們喜歡享用“鮮味”美食的需求。

從唐人街一路走來,給人的整體印象是:這裏聚集著一個獨特的華人移民群體。許多人依靠經營小本生意或從事服務行業維持生計。對那些來自貧困地區的移民而言,這裏生活成本相對較低,對外語的要求也不高,是他們邁出人生新階段、安頓下來的首選站。這些移民大多勤勞樸實,在這裏紮根立足、成家立業,傾盡全力撫養子女成長。他們寄望於下一代能夠接受良好教育,成為專業人才,最終走出唐人街,融入美國主流社會。隨著移民後代不斷離去,而新移民陸續來此謀生、填補勞動力空缺,唐人街特有的低成本運作模式得以延續。可以說,唐人街默默見證著一代又一代華人移民的奮鬥與堅韌,記錄下了他們的足跡與創業故事。

在接下來的一個周末,利用兩整天的時間,走馬觀花地參觀了市區幾座著名的建築,包括熨鬥大廈(Flatiron Building,1902年建成)、漢密爾頓美國海關大樓(Alexander Hamilton U.S. Custom House,1907年建成)、以及伍爾沃斯大樓(Woolworth Building,1913年建成)等地標性建築。這些建築風格迥異,設計師們獨具匠心,不僅令人歎為觀止,也讓人大開眼界。

此次紐約之行,也帶給我幾點感想:首先,這座國際大都市展現出非凡的格局與氣度,無論街道布局、建築體量,或是公共空間的設計,都令人印象深刻。紐約的城市規劃不僅受益於國土遼闊,更體現出其雄厚的經濟實力和卓越的建築工程水平。相比之下,中國在20世紀初期,建築材料仍停留在“秦磚漢瓦”與木構架的傳統階段,建築風格也難以突破“大屋頂”一類的設計模式。可以說,當美國人在建築領域邁出開創性的步伐時,中國人仍然在千年的民族建築傳統中沉睡。其次,美國深厚的移民傳統,為這個國家不斷注入活力。無數年輕人帶著對“美國夢”的向往踏上這片土地,追尋“從洗碗工到百萬富翁”的夢想(這是德國人心中對“美國夢”的典型想象)。在這片充滿機會的土地上,他們以辛勤勞動開創造屬於自己的未來 —— 這裏不僅有尚待開墾的沃土,勞動者也能通過自己的耕耘享受勞動成果。

短暫的工作很快結束。在飛離紐約的航班上,我俯瞰窗外,目送城市輪廓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視野盡頭。此刻我思緒萬千,急切地想記錄下這次出差的經曆,於是拿出筆記本,在“紐約印象”幾個字下,陸續寫下幾周的見聞與感受 —— 希望隨手寫下的零散文字能在日後喚起記憶,還原此次紐約之行的一些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