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白襯衣的留學生

陸晟和室友一前一後走出了皇家騎警辦公室，垂頭喪氣的，耷拉著腦袋。

室友邊走邊安慰他，“破財消災。錢財乃身外之物，隻要努力，錢是可以再掙回來的，不用擔心。”

“我怎麽這麽傻，這麽笨，這麽沒用。這事傳出去，簡直太丟臉了。”穿著灰色套頭衫，深藍色水洗牛仔褲，足蹬金色高幫球鞋，沮喪、懊惱、羞恥、憤恨全都寫在陸晟的臉上，比球場上投籃三不沾更是遠勝一籌。

就在三天前，陸晟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指名道姓，說是你父母因為涉嫌經濟犯罪，已經被當地派出所取證拘留。還說，如果在24小時內，不把10萬人民幣轉賬到指定的專用賬戶取保候審，你父母將被送檢察院正式關押起訴。

一開始，陸晟根本就不相信。慢慢地，電話裏的警方人員，把他和父母的姓名、身份、住址、工作單位等信息絲毫無差的講出來。

陸晟開始害怕擔心了。最後，他按照電話裏的指引，把自己銀行卡上所有的錢，如數轉給了對方，一心隻希望父母能盡快平安回家。

第二天正好是交房租的日子。

陸晟賬上沒錢了，萬般無奈下，隻好開口向室友借。在室友的一再追問下，才把原委講了出來。

室友一聽，覺得這明顯就是一個詐騙案，要陸晟馬上報警。

於是，兩人一起來到了市中心的警局。接待的警官聽完陸晟的陳述，說這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受害人大都是中國留學生。做完筆錄，就讓他們回去等消息。

陸晟是某高校大一的小留學生，父母在國內金融機構擔任高管，家裏經濟條件優越。上高中時，父母就把他送到國外，然後繼續在加拿大上大學深造。

在離校園不遠處，他與室友合租了一個兩居室公寓。室友比陸晟略大幾歲，馬上就要畢業了，正在一家律所實習，準備畢業後考牌當律師。

“謝謝你的幫忙，你借我的錢，我一定會盡快還你的。我必須馬上去打工掙錢，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找一個打工的地方。我不能讓父母知道了擔心。”陸晟回應室友的安慰。

“我有一個老鄉在一家中餐館打工，我馬上問問他，看看他們那邊還要不要人手。”

“太謝謝你了，打什麽工都行，隻要能掙錢。”

“掙錢事小，也許，打工還能讓你學到更重要的東西。”

一周以後，身高1米80的陸晟，穿著白襯衣，黑褲子，白球鞋，在一張張餐台之間忙碌著。

白襯衣是去年寒假回國探親時，爺爺送的禮物，說是畢業的時候，要穿得正式一點。可沒過多久，手機裏就傳來爺爺染上新冠去世的消息，陸晟哭了一夜沒睡。

這天，像往常一樣，他剛剛招呼這一桌的客人入座，馬上給另一桌的客人介紹著本店特色菜肴，忙著點菜，接著又給下一桌的客人端上一道道精致美食。

第一次打工的陸晟，顯然有點手忙腳亂，但還是像上足了發條一樣，精神抖擻。

“服務員，點菜。”三號桌的客人揮手招呼著陸晟。“今天有什麽特色菜？”

“剛剛到的阿拉斯加皇帝蟹，金蒜蟹爪、椒鹽蟹身兩吃，今天還特價，每磅才29刀。”

“好，來一隻，大一點的。”三號桌的主人好像是在招待朋友，很爽快地答應著。

陸晟剛給三號桌的6位客人點完菜，旁邊的二號桌又來了一家4口，一對年輕夫婦和兩個幼童。聽完陸晟背熟了的介紹，他們也點了今天的特價菜，皇帝蟹兩吃。女主人還特意關照，皇帝蟹不要太大，否則恐怕吃不完。

下完單後，陸晟一手拿著一個同樣大小的水產盆，分別裝著兩隻皇帝蟹，快步來到三號桌和二號桌跟前。

隻見三號桌的客人，興高采烈地舉著張牙舞爪的大蟹拍照。

二號桌的兩個小童，隻敢用小手指，在巨大的蟹殼上輕輕地戳一下，然後就快速地縮回了小手。一旁年輕的父母則開心地把這一幕拍在了手機裏。

等眾人拍完照，陸晟把裝著皇帝蟹的兩個鋁盆拿回了廚房，放在廚房的工作台上，還特意叮囑在工作台裏頭的廚房師傅，左邊的是三號桌，右邊的是二號桌。

一會兒功夫，三號桌的金蒜蟹爪端上了桌，主人招呼客人們，興高采烈地品嚐著美味蟹肉。

旁邊二號桌的蟹爪也端了上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在兩個大人和兩個小童的餐桌上，顯得特別的醒目顯眼。

三號桌的主人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蟹爪，又看了一眼二號桌的蟹爪，感覺哪裏不對勁。還掏出手機，看看剛才拍的與蟹的合影。

“服務員。”他把陸晟招呼過來。“你看看，我們這盆蟹怎麽沒有他們那桌的大？他們的一盤明顯比我們的多。明明是我們點的蟹比較大，為什麽端上來的蟹比他們的小？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把我們點的蟹上到他們桌上，把他們的蟹給了我們？”

陸晟愣住了，看看這桌的蟹爪，又看看那桌的蟹爪，好像都一樣，又好像是有點一大一小，一多一少的。“我去廚房問問。”

陸晟一路小跑，去了一會，又一路小跑回來。“廚房師傅說了，沒弄錯，左邊這隻蟹是給您們這桌的，右邊那隻是給那桌的。兩隻蟹本來就差不多大，蒸熟以後，蟹肉可能會有收縮。但應該不會弄錯。”

聽到服務生含含糊糊的回答，三號桌的主人明顯不樂意。“把你們老板叫過來。”

陸晟隻能怯生生地把店老板叫過來，自己默默地站在一邊。

店老板一邊給三號桌的客人倒茶水，一邊和顏悅色地解釋道，“這位老板，我們店進的皇帝蟹，一般都在9-10磅左右，大小差不多，太小的我們不進貨，太大的今年市場上沒貨。”

“所以請放心，我們肯定不會弄錯的。”店老板接著說道。

三號桌的主人當著朋友的麵，不好繼續發作。結賬時，他把小費的百分比按了個零。

下班時，老板把陸晟叫到跟前，“今天你把客人得罪了，他們沒給小費。所以，你今天的小費分配就沒有了。如果下次再有這種情況發生，你就不要來上班了。”

筋疲力盡的陸晟，戰戰兢兢地離開了餐廳，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下就癱坐在沙發上。他打開手機，叮咚叮咚跳出好幾條短信。

“周六和三角洲隊約好了，你還是打中鋒，別遲到了。”這是班上的同學約周末去打籃球的短信。要是在以往，他準定是一口答應。“哎呀，我腳扭傷了，去不了啦！”陸晟回了一條，再加了一個欲哭無淚的表情符號。

“明天考完試去唐人街吃火鍋，你去不去？”又一條短信，是班上的一個吃貨同學。本來也是吃貨的陸晟，卻回了一條，“對不起，我拉肚子了，去不了啦！”還加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符號。

“兒子，你飯吃過了嗎？”這次是母親從國內發來的短信，隔了幾分鍾後，母親又發來一條短信，“媽媽要出差幾天去開會，手機可能開靜音聽不見，如有急事，可與爸爸聯係。錢夠不夠用？”

看樣子，爸爸媽媽都沒事，陸晟就放心了。本來想要媽媽轉點錢過來，但轉念一想，把已打了一半的信息全刪了，隻回了一個字，“嗯”。

夜深了，陸晟伸了個懶腰，把手機放回到床頭櫃，很快進入了夢鄉。

學期結束了，向室友借的錢終於還清。考試的成績單也下來了，但是分數全線下滑，居然還有一門科目不及格，下個學期要重修。

這樣下去不行，打工占用時間太長，影響了學習。必須找一個人工費高一點的地方，就不用每周這麽長時間打工，可以有多一點學習時間。

一個星期以後，在一家本地著名的牛排餐廳，一個穿著白襯衣，黑褲子，黑皮鞋的年輕服務生，在一張張餐台之間忙碌著，正是陸晟。

一會兒，門口進來三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興高采烈，神采飛揚，像中了大獎的樣子。門口的服務生殷勤地問道，先生有沒有預訂？沒有預訂。哦，那要麻煩三位先生等15分鍾左右，是否可以？

“沒問題，我們先到吧台喝一杯。”

於是，服務生把三位客人引領到了吧台就坐。

15分鍾以後，陸晟已經把一張靠牆的餐桌準備就緒，快步走到吧台，隻見三位西裝客人，每人麵前都已經有2個龍舌蘭shot的空杯和幾片青色的檸檬角，還隱約聽見，泰勒·斯威夫特演唱會什麽的。

陸晟恭敬地引領著西裝客入座，倒上冰水，遞上菜單。

三位西裝客顯然遇到什麽開心事，點完菜，又要了一瓶2015年的法國波爾多紅葡萄酒。陸晟看著酒單上4位數的價格，心中暗喜，今天的小費少不了。

這天正好是情人節，餐廳裏特別忙碌。一對年輕人，女生手裏拿著一枝玫瑰花，男生殷勤地拉著門，一前一後走進了餐廳。一看就知道，這又是一對來餐廳慶祝情人節的戀人。

門口的服務生安排他們在西裝客人旁邊，靠窗的一張預訂餐台入座。陸晟馬上倒上冰水，遞上菜單，還特意遞上一個小花瓶，讓客人把玫瑰花插在瓶子，擺在桌子中央，顯得浪漫無比。

這對年輕人，也點了一瓶紅酒，是2011年奧肯那根的仙粉黛，兩位數的價格，比法國酒親民多了。

西裝客人試完酒，示意陸晟要先醒醒酒。於是他把酒倒在一個透明的醒酒器裏，玫瑰紅的液體，在透明的玻璃醒酒器裏回旋蕩漾，泛起細細的白色泡沫，在餐廳昏暗的燈光下特別誘人。

然後，依樣畫葫蘆，陸晟把旁邊年輕戀人點的仙粉黛也倒在另一個醒酒器中，然後一起放在一邊的工作台上，兩個醒酒器中玫瑰紅的顏色，居然是那麽相似，不知是不是情人節的緣故，玫瑰紅成了當天統一的標配。

陸晟特意把兩個瓶塞，分別放在相對應的醒酒器旁邊作為標記，一左一右。

今天的客人特別多，餐廳服務生們忙前忙後，應接不暇。陸晟給兩桌的客人續完冰水，轉身進廚房去看前菜是否就緒。

這時，年輕戀人正聊得高興，示意從台邊經過的一個服務生倒酒。

服務生馬上遵從地拿起一個醒酒器，給年輕戀人每人倒上一杯紅酒。然後，又殷勤地拿起另一個醒酒器，給西裝客人也一一斟上了紅酒。

正在此時，陸晟回來了，一看，服務生正在給西裝客人倒的酒，是放在仙粉黛瓶塞邊那個醒酒器的。再一看，放在波爾多瓶塞邊的那個醒酒器裏，酒已經少了一小半，兩位年輕戀人已經在互相“Cheers”。

見狀，陸晟一下子愣住了，心裏就像是一隻空酒瓶忽然墜地，瞬間濺起無數的玻璃碎片。

完了，完了。

4位數的高價法國酒，和2位數的普通本地酒，被好心幫忙的同事弄混了。

客人知道的話那可怎麽辦？年輕戀人喝了如此昂貴的酒，自然高興，但肯定不會接受這般高價的賬單。

西裝客人雖然願意出如此高價，但是沒有喝到自己點的高價酒，天下哪有付錢給別人喝酒的道理？而且，萬一他們還提出其他賠償要求，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那次皇帝蟹大小互換後的陰影，又浮現在陸晟眼前。

這個禍闖大了，預期的小費拿不到還是小事，現在連兩桌客人消費的賬單都可能收不回來。這個損失，怎麽彌補？

怎麽辦？怎麽辦？

“錢財乃身外之物，隻要努力，錢是可以再掙回來的。”想到這裏，陸晟反而平靜了下來。

他馬上如實報告了領班，領班也不知所措，無奈之下，隻能給老板打電話。電話那頭，老板聽完陸晟講述和認錯，隻回了一句，“別急，我馬上就到。做好你該做的。”

那邊，年輕戀人和西裝客人的主菜已經光盤，兩個醒酒器也已見底。大家酒興正酣，依然興致盎然地各自聊著各自的話題。

這時，一位瘦高個中年男士走了過來，灰白頭發，身著米色襯衣，外套合身的深色西服便裝。

“情人節快樂！”他先和年輕戀人打了個招呼，然後轉向另一邊的西裝客人，“各位先生，用餐快樂！我是這個餐廳的經理。歡迎各位來本餐廳用餐。”

打完招呼，他繼續說道，“今天是情人節，我們餐廳有一個特別的優惠，就是今晚的客人中，我們抽取兩位幸運者，所用酒水全部免單。你們就是今晚的幸運者，恭喜你們。”

“另外，這是本人簽名的名片，下次來本餐廳就餐，可對折優惠。”話音剛落，年輕戀人和西裝客人都鼓掌叫好。

周邊遠處的客人，聞聲側目，還以為這裏又有一對戀人宣布求婚成功。

“今晚的服務，大家還滿意嗎？”店經理示意站在一邊的陸晟，問道。

見年輕戀人和西裝客人頻頻點頭，店經理接著說到，“但是他今天犯了一個本不該犯的低級錯誤。”

大家一聽，愣住了。

於是，他把年輕戀人剛剛喝的是西裝客人點的波爾多酒，西裝客人剛剛幹杯的是年輕戀人點的仙粉黛酒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客人們聽完，瞪大了眼睛，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猛然間，爆發出哄堂大笑。

最後，他說，雖然年輕人沒有處理好客人的點單，也是本店培訓不足造成。但是他敢於承認錯誤，這種誠實和誠信，卻是本店最重要的特質，也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品質。這就是今天你們成為今晚幸運者的原因，感謝你們給本店接受一次考驗的機會。

又是一陣掌聲喝彩聲。

吃完甜品，結完賬，客人陸續離店。

陸晟看著手裏的賬單，年輕戀人按的是20%的小費，西裝客人給了30%的小費，餐桌上，還留下了300刀現金小費。

第二天一早，室友發來一條短信。

陸晟點開鏈接一看，彈出一張照片，一個年輕人，穿著白襯衣，手裏拿著一個空的醒酒器，對著鏡頭憨笑著。

原來，昨天晚上，年輕戀人在離開餐廳前，給陸晟拍了一張照片，說是留個紀念。

其實，那個女生是本地一家著名媒體的實習記者。她把昨天晚上的戲劇性故事，寫成了美食新聞報道，和照片一起刊發了出來。

陸晟成了名人，餐廳也成了網紅店。那款歐肯那根的仙粉黛，更是來客必點。隨之，價格上升到三位數，但依然供不應求。

終於畢業了。獲得金融學位的陸晟，不斷地給各地大大小小的公司投簡曆，麵試了一次又一次，始終沒有成功。

今天，他穿著白襯衣，應約來到市中心的一家金融投資公司麵試，又一次被麵試者告知，沒有相關工作經驗，請回吧。

當他悒悒不樂走出HR辦公室，沿著走廊向電梯走去。忽然一個辦公室的門打開了，門上寫著總經理辦公室。走出一人，西裝革履的，正好和陸晟打了個照麵。

“是你啊，小夥子。怎麽到這裏來了？”陸晟一看，也認出正是那天晚上在餐廳點了波爾多紅酒的西裝客人。

還沒等陸晟開口，他手裏拿著的簡曆，已經坦白了一切。“HR說我沒有相關工作經驗。”

“小夥子，我看你那天晚上的表現，已經充分證明，你具備幹我們這行最必須具備的品質，這比工作經驗更重要。你下周就到HR報到，辦理入職手續，沒問題吧？”

陸晟興奮地跑出寫字樓的大門。忽然看見，斜對麵就是那個皇家騎警辦公室。

他摸出手機，給室友發了一條短信，“我被錄用了。”

原載《天時周刊》2024-8-17；轉載於《華僑新報》2024-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