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野火(AI繪製)
每每看著加拿大和美國多地的山林野火,我自然會回想起70年代在雲南哀牢山所見到的滿山野火,會閃回到我所參與的撲火場所。那些是幸存者的創傷性回憶。
那年代,我最最討厭的是深更半夜整個縣城的大喇叭響起《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軍人樂曲。那樂曲的音量達到刺耳的分貝,把整個小城裏熟睡的人們都鬧醒。樂曲響了幾個小節後,一個男人在縣政府的廣播裏大叫:“趕快起床去打野火!趕快起床去打野火!”
叫了幾遍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刺耳的聲音重新響起。
我與幾位年輕的同事一起住在醫院附近的木頭小房子裏。我們不得不使勁睜開眼睛爬下床,睡意朦懵地走到醫院門口,爬上開往哀牢山野火蔓延之地。
那年代,我們這些年輕人是無法逃脫這類活動的,隻有急診或上夜班的醫護人員才可赦免。如果為了睡一場好覺,做一個好夢,不去參加政府號召的活動,那麽,誰都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慘烈後果?被批鬥?被關押?Who knows。
五噸的解放牌大卡車在山裏快速行駛,我站在車鬥裏繼續閉眼睡覺。因為白天工作忙,晚上實在太困了。我睡著了,身體搖搖晃晃,但不會倒下,因為車鬥裏擠滿了人,一個緊貼著一個,連屈身倒下的位置都沒有。
車子在砂石路上顛簸。忽然體驗到人體自由落體的感覺,一車的人抬起後,咚一下全部掉落下來。那時我還年輕,小心髒可承受這種自由落體的揪心震蕩。那汽車還算結實,沒有顛壞。
車上的人狂叫起來,“你這車要把我們摔進懸崖送死呀!”
太困了,卡車多次爬上落下,自由落體的體驗沒有把我嚇醒,我沒有睜眼看外麵的景色,我還在車上繼續維持睡意。
因為睡意濃濃,我沒了時空的意識,根本不知道那卡車開了多久,去到了什麽地方。
“快下車,快去打野火!”
又是一陣嚴厲的喊叫聲把我叫醒。
睜眼望去,遠處的山上烈火熊熊,山坡下的火勢小一些。刺鼻的煙火味直衝腦門,嗆得難以呼吸。
漆黑之夜,隻有前麵的山火把哀牢山的一角映紅。憑著火光,我們能依稀看見周圍的事物,知道哪是人哪是樹。
有人用刀砍下帶樹葉的樹枝,每人一枝,那就是打火的工具。
我在山坡邊的小火堆裏跳躍,在燃燒後的樹林裏行走,用帶綠葉的樹枝向野火打去。連打幾次,一小撮火就被打滅了。
有時火大,樹枝拍下去,猶如煽風點火,火勢越打越旺,火星四濺,蹦到我身上、腿上、腳上,最慘的是火星直撞我的臉蛋,疼痛不已。
不一會兒,我的滅火工具徹底毀壞,一片樹葉也沒有了,全被我打落。光禿禿的樹枝上部已經變成易燃的焦炭。
“笨蛋!有你這麽打火的嗎?快換有綠葉的樹枝!”不知哪位說雲南話的男人衝著我吼叫著。
“哪裏去換?“
“你不會自己撇一根嗎?“
“怎麽撇?我沒刀。“
“哪來的窩囊貨!“他惡狠狠地丟下這句話,同時隨手折下一根樹枝給我,然後轉身快步向火場走去。
我不認識他,他隻是我在哀牢山上野火燃燒的樹林裏遇到的陌生人。實際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時如果沒有帶葉樹枝來抵抗野火,大約我隻能葬身火海,毫無反抗之力。
我彎腰去拿那陌生人幫我折下的樹枝,一陣刺痛紮心,我“哇“的一聲大叫起來,原來樹枝上的木刺紮入我手心,攪心地疼痛。
人們在山裏打火,相距有一定的距離,沒人看見我,沒人聽見我的叫聲,當然沒人理會我,我也哭不出來,隻能自己用指甲使勁把木刺拔出來。
手心還在痛,腳底也火辣辣地痛起來。原來我的塑料底鞋被燙壞了,雜草或小樹枝乘機來欺負我的雙腳。
我懷疑著自己的救火能力,手痛腳痛,樹枝又大又沉,怎麽滅火呀?
就在退縮猶豫的片刻,火苗趁機在我四周竄起,臉被燙得又熱又痛。我使勁揮舞樹枝,拍打著一叢一叢的小火堆。我感到我不是在撲滅哀牢山的野火,而是在野火叢中拯救自己。如果不使出全身力氣,我很可能被野火燒傷,究竟是一度燒傷還是三度燒傷就看天意了,最壞的就是葬身火海。
不想死在哀牢山的火海!我拚命揮動樹枝。嘴裏不停地說:“我打死你可惡的野火!我打死你可惡的野火!“
天朦朦發亮,天色越來越白,火勢越來越小,漸漸地,沒有火星,隻有煙味,煙氣籠罩四周。放眼四周,其實,我與之搏鬥了一個晚上的荒山野火,方圓隻有幾個或十幾個平方米!我已精疲力竭,好似劫後餘生。
燒焦燒黑的枯枝殘樹屹立在那裏,像幽靈一般凝視著我。
人聲、腳步聲響向我靠近。我不再是孤身一人,救火的人已經從山上撤回。
我隨著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們往回走去。
天完全亮了。我看見對麵的山上一片鬱鬱蔥蔥,山腰還有雲霧飄繞。然而峽溝這一側已被煙霧籠罩,樹林被燒成黑乎乎的一片。
老鄉常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在山間攀登過的人才都能理會這個真諦。我是一步三滑地走下坡。
側身觀望,原來我們身邊是不見溝底的深淵。幸而殘留的樹枝能阻住我的腳步,否則一滑到底,那就嗚呼哀哉。
打野火的山上沒有路,我緊跟在當地人的後麵,踩著他們的腳印向下走。我想起魯迅說的話,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在哀牢山區工作的八年,年年有野火,年年用原始的方法上山打野火。那種恐怖的經曆,終身難忘。還有,那位給了我滅火樹枝的陌生無名者的救命之恩,也銘刻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