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威權主義之路 （下）

政商一家親

武器化國家公器還可以用來獲取支持，競爭性威權主義政權的政府經常使用經濟政策和監管決定來獎勵政治上友好的個人、公司和組織。商界領袖、媒體公司、大學和其他組織從政府的反壟斷決定、許可證和執照的發放、政府合同和特許權的授予、法規或關稅的免除以及免稅地位的授予中獲益和受損的程度相當。如果商界領袖、媒體公司、大學和其他組織認為政府的決定是基於政治而非技術原因做出的，這些人/公司機構就有強烈的動機與與黨政的結盟（下圖 responsible investor/voronoi）。

美國政府的反壟斷、關稅和監管決定以及政府合同的授予與美國大公司息息相關，因而存在著後者被前者收買的可能性。2023年，聯邦政府在授予合同上花費了超過7500億美元，占美國GDP的近3%。對於有抱負的獨裁者來說，政策和監管決定可以作為吸引商業支持的強大胡蘿卜加大棒。正是這種政商間的關係幫助匈牙利、俄羅斯和土耳其的獨裁者獲得了私營部門的合作。如果川普發出可靠的信號表明他將采取類似的行為，其政治後果將是深遠的。如果商界領袖確信資助執政黨或反對派候選人或投資獨立媒體對其業務/企業有利可圖，他們就會相應地采取行動。

事實上，商界領袖的行為已經開始改變。在《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米歇爾·戈德堡 (Michelle Goldberg) 指出，曾經批評川普獨裁行為的強大首席執行官現在卻高舉雙手“大投降”紛紛與他會麵，讚揚他，並給他捐款。如亞馬遜、穀歌、Meta、微軟和豐田分別向川普的就職典禮捐贈了100萬美元，是他們之前就職典禮捐款的兩倍多。1月初，Meta宣布將放棄事實核查業務 - 川普吹噓此舉“可能”是因為他威脅要對Meta的所有者馬克·紮克伯格采取法律行動。用川普本人的話說，就是現在“每個人都想成為我的朋友”。

媒體領域也出現了類似與川普把酒言歡的現象。幾乎所有美國主要媒體 - ABC、CBS、CNN、NBC、華盛頓郵報 - 都由較大的母公司擁有和運營。雖然川普無法扣留全國性電視網絡的許可證，因為它們無需獲得全國性許可，但他可以通過向媒體公司所有者施壓來達成目的。例如，《華盛頓郵報》由傑夫·貝佐斯控製，他的亞馬遜正在爭奪主要的聯邦合同。同樣，《洛杉磯時報》的老板帕特裏克·孫-西翁出售的醫療產品須經食品和藥物管理局審查。在2024年總統大選之前，兩人都否決了他們所屬報紙計劃支持卡馬拉·哈裏斯的決定。

公器黨用

最後，一個將政府部門武器化的國家可以充當法律盾牌，保護從事反民主行為的政府官員或盟友。例如，忠誠的司法部可能會對親川普的政治暴力行為視而不見 - 對記者、選舉官員、抗議者或反對派政客和活動人士的攻擊或威脅。它可以拒絕調查川普支持者恐嚇選民甚至操縱選舉結果的行為（下圖 AP/Democracy Docket）。類似情況在美國以前也發生過，如三K黨和其他與民主黨有聯係的武裝白人至上主義團體在南方各地發動了暴力恐怖活動。這波恐怖浪潮幫助建立了近一個世紀的南方一黨統治，州和地方執法當局的勾結使得這種恐怖浪潮成為可能，他們經常對暴力視而不見，並係統性地不追究肇事者的責任。

在川普1.0政府時期，美國極右翼暴力事件明顯增加。對國會議員的威脅產生了後果：據共和黨參議員米特·羅姆尼稱，對川普支持者暴力行為的恐懼阻止了一些共和黨參議員在2021年1月6日的襲擊事件後投票支持彈劾川普。2021年1月之後的政治暴力有所減弱，部分原因是1月6日襲擊事件的數百名參與者被定罪並入獄。但川普上任後赦免了幾乎所有1月6日的叛亂分子，這發出了一個信息，即在他的政府領導下，暴力或反民主行為者將受到保護。這樣的信號鼓勵了暴力極端主義，這意味著在川普2.0任期內，政府的批評者和獨立記者幾乎肯定會麵臨更頻繁的威脅，甚至是直接的攻擊。五十年前，美國兩大政黨內部都相對溫和的，並且廣泛致力於民主遊戲規則。今天，這民主黨共和黨的兩極分化極為嚴重，激進的共和黨已經放棄了其對基本民主規則的長期承諾，包括接受選舉失敗和明確拒絕暴力。



此外，共和黨的許多人現在都接受了這樣的觀點，即美國的機構 - 從聯邦官僚機構和公立學校到媒體和私立大學 - 已經被左翼意識形態所腐蝕。威權運動通常接受這樣的觀點，即他們國家的機構已被敵人顛覆；包括埃爾多安、奧爾班和委內瑞拉的尼古拉斯·馬杜羅在內的獨裁領導人經常推動這種說法。這種世界觀傾向於為川普承諾的清洗和懲戒提供理由，甚至激發了這種清洗和懲戒。今天的共和黨現在公開鼓勵這種濫權行為，將國家武器化。共和黨總統裏根有一句著名的格言，即“政府是問題所在”，但共和黨現在卻熱情地將政府視為政治武器。將國家武器化並不是保守哲學的新特征 - 它是威權主義的古老特征。

美國政體的韌性

川普政府可能會破壞民主，但不太可能鞏固獨裁統治，因為美國擁有的韌性。首先，美國有獨立的司法機構、聯邦製、兩院製和中期選舉（例如，匈牙利沒有這些），以三權分立原則運轉的這些機構會限製川普獨裁主義的範圍（下圖 Quizlet/BBC）。川普在政治上也比許多民選獨裁者弱，布克爾（薩爾瓦多總統）、查韋斯（前委內瑞拉總統）、藤森（前秘魯總統）和俄羅斯的普京在發起獨裁權力爭奪時都擁有超過80%的支持率。如此壓倒性的公眾支持有助於領導人獲得立法絕對多數或壓倒性公民投票勝利，從而實施鞏固獨裁統治的改革。它還有助於阻止黨內競爭對手、法官甚至大部分反對派的挑戰。

相比之下，不太受歡迎的領導人麵臨來自立法機構、法院、公民社會甚至其盟友的更大阻力。因此，他們奪權的計劃更有可能失敗。秘魯總統卡斯蒂略和韓國總統尹錫烈在試圖奪取憲法以外的權力時，支持率均低於30%，而且都失敗了。巴西總統博索納羅在試圖策劃政變推翻該國2022年總統大選時，支持率遠低於50%。他也被擊敗並被迫下台。川普在第一任期內的支持率從未超過50%，而無能、越權、不受歡迎的政策和黨派分化等因素的結合可能會限製他在第二任期內獲得的支持。支持率為45%的民選獨裁者是危險的，但比支持率為80%的獨裁者危險性要小。

公民社會是民主韌性的另一個潛在來源。富裕民主國家更穩定的一個主要原因是，資本主義發展將人力、金融和組織資源從國家分散開來，在社會中產生了製衡力量。財富不能完全使私營部門免受武器化國家機構施加的壓力。但私營部門越大越富有，就越難被完全控製或欺負。此外，富裕公民有更多的時間、技能和資源加入或創建公民或反對組織，而且由於他們對國家的依賴程度低於貧困公民，他們更有能力抗議或投票反對政府。與其他競爭性威權政體相比，美國的反對派組織嚴密、資金充足，而且在選舉中行動能力強，這使得他們更難被收編、鎮壓和在選舉中被擊敗。因此，與薩爾瓦多、匈牙利和土耳其等國相比，美國的反對派將更難被邊緣化。

反對派減少的後果

民主國家需要強大的反對派，而強大的反對派必須能夠源源不斷地吸引新的政治家、活動家、律師、專家、捐助者和記者。盡管川普的批評者不會被監禁、流放或禁止參與政治，但公眾反對的壓力及代價將導致許多川普批評者退居政治邊緣。麵對聯邦調查局的調查、稅務審計、國會聽證會、訴訟、網絡騷擾或失去商業機會的前景，許多通常會反對政府的人可能會認為，政府根本不值得他們冒險或付出努力。麵對迫在眉睫的調查，有前途的政治家 - 無論是共和黨人還是民主黨人 - 都會退出公眾生活。尋求政府合同、關稅豁免或有利的反壟斷裁決的首席執行官不再為民主黨候選人捐款，不再資助民權或民主倡議，也不再投資獨立媒體。擔心訴訟或政府騷擾的新聞機構的所有者會控製他們的調查團隊和最激進的記者。編輯們進行自我審查，軟化標題，選擇不刊登批評政府的報道。大學領導擔心政府調查、資金削減或懲罰性捐贈稅，因此鎮壓校園抗議活動，撤換或降職直言不諱的教授，並在日益增長的威權主義麵前保持沉默（下圖 The Guardian/AAC&U）。

武器化國家機構給建製派精英帶來了一個困難的集體行動問題，理論上，他們更喜歡民主而不是競爭性威權主義。麵對威權威脅而改變行為的政客、首席執行官、媒體所有者和大學校長是理性的，他們采取他們認為對組織最有利的行動，保護股東或避免不利的訴訟、關稅或稅收。但這種自我保護行為是有集體代價的。隨著個體行為者退居幕後或自我審查，社會反對力量減弱。媒體環境變得不那麽關鍵。對威權政府的壓力也減小了。社會反對力量的減少可能比表麵上看起來的還要糟糕。我們可以觀察到關鍵人物被邊緣化 - 政客退休、大學校長辭職或媒體更換節目和人員。但更難看到那些在威脅較小的環境中可能出現但卻從未出現的反對力量 - 決定不競選公職的年輕律師；決定不成為記者的有抱負的年輕作家；決定不發聲的潛在告密者；決定不參加抗議或不參加競選活動的無數公民。

堅守陣地

美國正處於競爭性威權主義的邊緣。川普政府已經開始將國家機構武器化，並將它們用於對付反對者（下圖 Foreign Affairs/）。僅靠憲法無法拯救美國民主。即使是設計得最好的憲法也存在模糊性和漏洞，可以被利用來達到反民主的目的。畢竟，支撐美國當代自由民主的憲法秩序允許了近一個世紀的吉姆克勞南部（Jim Crow South）的威權主義、大規模拘禁日裔美國人和麥卡錫主義。2025年，美國全國由一個政黨統治，這個政黨比過去兩個世紀的任何時候都更願意、更有權力利用憲法和法律的模糊性來達到威權主義的目的。

川普將很脆弱。政府有限的公眾支持和不可避免的錯誤將為民主力量創造機會 - 表現在國會、法庭和投票箱中。但反對派隻有留在遊戲中才能獲勝。競爭性威權主義下的反對派可能會很艱苦。許多川普的批評者被騷擾和威脅所壓倒，他們很想退居幕後。這樣的退卻將是危險的。當恐懼、疲憊或順從擠占了公民對民主的承諾時，新興的威權主義就會開始生根發芽。

* 史蒂文·萊維茨基（Steven Levitsky）現為哈佛大學大衛·洛克菲勒拉丁美洲研究教授和政府學教授，他同時擔任外交關係委員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民主問題高級研究員。

  路坎·魏(Lucan A.Way)現任職多倫多大學，為政治學係傑出民主學教授，他還是加拿大皇家學會（Royal Society of Canada）會員。兩人係《競爭威權主義：冷戰後的混合政權》（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 Hybrid Regimes After the Cold War）一書的作者。

參考資料

Levitsky, S. & Way, L. A. (2025). The Path to American authoritarism. FOREIGN AFFAIRS. 鏈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path-american-authoritarianism-trum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