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飛北京那天好巧不巧,正遇上日本天皇訪華專機在上海虹橋機場降落,飛北京的航班推遲了一個小時才起飛。
也因為這樣,我能搜到那是1992年的10月26日。
在“一衣帶水”和“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年代,滿世界都是東瀛電影電視劇動畫片,日係家用電器和機車轎車熱賣,大街上鋪天蓋地都是索尼東芝鬆下日立三洋三菱雅馬哈等公司產品的廣告。
早幾年我從廈門擺渡到鼓浪嶼,一下船迎麵就是一行鬥大的字:
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豐田車
真是不由分說的豪橫。
到北京落地後,機場大巴一路開到長安街天安門廣場附近。
下車伊始,抬頭看見由近及遠一溜華燈上掛著三色旗:北麵的鄰居來訪了。
說是出差公幹,還是有一點臨時起意的成分,我掐準了有一個法國宮廷畫展的展期就匆匆飛過來了。
下車後有點懵,不知道該上哪去。之前也沒有攻略過,自以為去京城又不是去縣城沒必要去了解什麽,也就沒有向經常跑北京出差的文編們打聽一二。如此這般,真的說走就走就會遇到預料不到的窘況。
長安街,第一印象是幾乎所有騎單車的女生頭臉都蒙著紗巾,這道風景類似於大連許多女生不管是掃大街還是營業員都戴著醫護人員的白帽子。
我朝最熱鬧的東單王府井走去。商業街都差不多一個樣,王府井也不例外,人來人往。
沒有方向閑逛了一會,就到了晚飯的點。我進了一家火鍋店,點了一鍋底料,獨自刷起來。老板進進出出廚房時,數次閃過好奇的眼神:別人不是成雙成對就是幾位熱熱鬧鬧一起刷,這個人孤零零的,又不喝酒,有一個人來刷火鍋的嗎?
出來時已經華燈初上了,我漫無目的閑逛了一小會,覺得無趣,就開始找酒店歇腳了,那時候叫賓館。
細說起來過去投宿的地方叫法不同,有招待所、旅館、旅社、大旅社、賓館或飯店,按設施和服務來定位。
出差辦事通常落腳在普通賓館,普通賓館我的理解就是四星級以下賓館的標房。
折騰了一天,人感覺有點疲乏,就想早點落實賓館可以洗澡休息。
沿著王府井一路向北,我看到賓館就上前,問了幾家都說滿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那會又沒有手機可以上App搜一下啥的,全民都在摸石頭過河,我也不例外。手頭連地圖都沒有,加上夜晚,上哪兒去找啊。走著走著沒一會功夫已經快十點了,我有點心慌起來。
也不知道晃到了哪裏,迎麵看到民族飯店,外觀高大上一些,心想這家應該不會滿,像見到救星一樣上前就問。
人家說有空房間,不過民族飯店僅供少數民族入住,要是我能夠證明自己是少數民族就行。
我說已經很晚了,今天也不會有少數民族客人來住房了,再說少數民族多數民族都是一家人。對方說那也不行,得照章辦事。
問對方附近哪裏還有其他的賓館,回話的小夥說不太清楚,訕笑著看我失望地走出門。
吃了閉門羹後人累心更累,沒想到第一天在為找賓館入住的事瞎忙活。
一路往回走,看到不遠處,夜空裏亮著北京飯店四個紅色大字的霓虹燈,想著再找不到有房間的賓館就去那兒睡了。
北京飯店是當年為數不多的幾家涉外飯店之一,我估摸著一宿大概在五、六百上下。
回去財務會不會報銷我也沒底,不過我總不能睡大街吧。
出差雖然沒有明確規定報銷的上限,對我們拿著兩、三百塊月薪的人來說一般都非常識相,很少有亂來的。
記得一次幾個文編出差,其中一位老文編大概想在退休前享受一把,去買了幾張頭等艙機票回來,結果弄得我們主任為報銷機票的事情很被動。
你想嘛,頭等艙不是公務艙,票價是經濟艙的三倍價格起跳。出差是去工作的,不是去享受生活的,財務也不敢自作主張報銷,怕是要去找領導簽字。
其它科室要是知道了,是該有樣學樣還是閑言碎語呢?
自己和自己說再最後努力一次,沒有就不找了,直奔亮霓虹燈的地方去投宿,不管那麽多了。
打定主意後人就來了精神。
快到長安街的地方,街邊廣告欄裏有驚喜:城建賓館往前。按圖指引過了長安街,後麵一條馬路就找到了,一宿一百。
那還等啥,直接入住唄。
這正是:
車到山前必有路 有路就有落腳處
正上前台呢,突然一個人影斜刺裏一個健步橫在麵前,一看是一位五官端正的青年:兄弟,我深圳來北京辦事的,我兩湊一個房間,一人五十,就一晚,行不?
……
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弄得我手足無措。
看對方幹幹淨淨的,麵相尚好,非凶神惡煞之人,也不像是落魄流寇的樣子。也許人家真的手頭緊,想節約每一個銅板也不一定。
遲疑了一下就同意了,誰叫我好說話呢。
用身份證登記的時候前台就問了:你們兩個認識嗎?身份證上可不是同一個地方的,不認識不可以住一個房間的哦……
我們含含糊糊說認識認識就糊弄過去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進了兩張床的標房,我洗漱完倒頭便睡。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床已空了。
我下意識看了一下自己的包還在,沒事。
想想有點後怕,告誡自己下不為例。
後來聽說有的案件就是和不認識的人同房遭殃的。
小旅館通常數個不相識的旅客同房,半夜三更嫌犯摸出榔頭對準鄰床夢鄉之人就是一下子,順手摸走多少算多少,隨機作案,身份證是假的,很難破案。
早上出門時候昨晚登記的那位前台看見我又說了:不認識的人不要合住噢。
哦,不會不會了。
人家提醒是對的。
回想起來前台一定早就注意到那個青年了,都快半夜了,不登記入住還在大堂晃悠,不被人注意到才怪。
城建賓館在長安街後麵一條街,地處六部口,顧名思義過去就是各部(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所在地,出行比較方便。
長安街斜對麵的電訊大樓一樓有購買民航機票服務處,回去時候去買機票方便。
國內首家麥當勞開在王府井長安街口,頭一回坐在裏麵吃了十塊錢的巨無霸套餐,人很少,放著背景輕音樂,很是愜意。不像開在上海外灘第一家肯德基,每天人滿為患。
再遠一點西單方向有軍博,是我來之前就想好必須要去的地方,因為有大型油畫《占領總統府》。
法國宮廷畫展展名起得高大上,其實水準很差,全是四流以下業餘愛好者模仿古典畫法在“描”,形、結構、透視和色彩色調問題都沒有解決,不知道主辦方從哪裏整來一批行畫濫竽充數,有一種上當的感覺,趕緊別看了,免得把眼睛看壞了。
從此隻相信自己眼光,管你是什麽博物館、什麽來頭,在人人都有大師名家光環的年頭,瞞得住別人可瞞不了我呀。
轉身去看中國美術館的藏畫展,比那所謂的宮廷展覽有趣多了。
印象最深的還是在中國美術館大門外,那裏周圍散布著不少畫家,有聚在一起的慷慨激昂的,也有三三兩兩的的散兵遊勇。
美術館門前有塊畫展展期一覽表,湊近一看近兩個月的展期都排滿了,大部分是進京辦展的個展,也有三五人的群展。
此情此景讓人不由想到上海美術展覽館一年沒辦幾個畫展,占著南京西路大好地段門可羅雀。
對比北京美術館熱火朝天的景象,用“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來形容滬上美術館門前的狀況,應該八九不離十。
難為上海業內某些大佬,屍位素餐,把控著公共資源,每天上班一張報紙一杯濃茶,不是開會就是傳達,官辦的畫展一年有幾次屈指可數,民間和私人的畫展門都沒有。
若幹年後遇到一個同行,聊起她前公公離退休前是上海美協主席。
不好意思哦,鄙人隻會隔空向有功德之人致敬。
說點提精神的事。
在軍博,我直奔樓上陳逸飛和魏景山合作的大型油畫《占領總統府》。
當時這幅進京引起轟動的作品被廣泛傳頌,那時候我就在想北京人可真幸運,能夠先睹為快。
我有機會去北京的話一定要去好好欣賞這幅油畫。
那時那刻,當我站在這幅大畫前,看整體也看細節,心情很平靜,想象中我會激動起來的那種情況沒有發生。
通常我看到無與倫比的作品呈現在眼前,一定會心潮起伏,腦子會處於一種缺氧的狀態,這是視網膜接受到視覺信息後激起大腦皮層劇烈反應的結果。
可能早幾年看,這些厚重結實的筆觸和色塊,這種有雕塑感的水泥石磚,石磚上留下的彈孔,散落的彈殼,還有衝著觀眾有立體感的機關槍,包括人物造型,透視效果以及人物的精神狀態等不可言狀畫麵感,會刺激到我。就是常說的“視覺衝擊”。
油畫《占領總統府》 陳逸飛 魏景山
我感到奇怪,為什麽不激動,這不就是自己一直掛念著想看的油畫嗎?
相比軍博裏展示的所有油畫作品,這幅畫無疑是最棒的,巨細無遺,有造型有結構,有光影有質感,更重要的是這些因素匯合起來變成了張力,使得敘事性的畫麵展現出浪漫和激情。
我繞了一圈又回來,看著畫麵,從整體到細節,來來回回仔細琢磨,想確定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激動。
整個展覽陳列大廳隻有我一個人走來走去,偶爾會有工作人員露一下麵,又立刻消失了。
人們早就忘記了那場打得驚天動地的內戰,都忙著在“四個現代化”路上爭分奪秒想辦法賺錢撈外快,那有閑心來接受理想教育和戰鬥洗禮的呢。
在整個軍博、在國內畫戰爭題材的油畫裏,這幅作品依舊是翹楚。
那麽多年過去了,用浪漫主義手法和現實主義手法相結合畫出這樣的大型油畫,其張力和視覺衝擊效果,其經得起推敲的人體結構和光影處理,國內依舊無人能及。
幾十年來我看到過人物更多、場麵也更大的戰爭題材油畫,從構思構圖、從整體光感從人物的緊張程度到塑造能力乃至油畫技術上都無法與之抗衡,隻能說有現實主義的平推,有敘事方式的白描,缺少浪漫主義的想象力,缺少油畫厚重張力,看上去麵麵俱到,畫的很吃力。
一言以蔽之,功力不夠或者實力不到位,哪怕畫幾萬人的超級場麵、尺寸大到人民廣場都放不下也沒用。
這類題材的作品要的是氣勢,遠看有氣勢,近看有內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有看頭,那就是好畫。
結論就是:畫是好畫,激動滴沒有。
報一下北京行程的流水賬吧,跟團一日遊去八達嶺長城,自己上了天安門城樓、去了北海公園、故宮、頤和園、圓明園、天壇等地。
我也隨大流去爬香山看紅葉,不過登山到一半,看著烏泱烏泱上山的人群,突然不想再繼續爬山了,就在半山腰的小飯館裏休息,邊品嚐小吃邊看絡繹不絕的“紅葉信徒”們上山。
完了我反其道而行之,迎著他們哼哧哼哧吃力的攀登麵孔一人輕鬆愉快下山去也。
從頤和園後門出來,右手有一條不寬的街,從頭到尾都是買賣各類獸皮的攤位。老虎皮鋪在太師椅上就像是座山雕的位子。
這一溜估摸有五、六十個攤位,商販們頭戴著類似《林海雪原》裏麵許大馬棒和小爐匠欒副官帶的雙耳帽,黑的、棕色的都有,遠看過去像是到了夾皮溝的皮貨市場。
一問價整張老虎皮五百塊,幾個攤位好像串通好的,一個價。冷靜下來一想再怎麽的那也是皮呀,難道一張虎皮就隻值五百塊?還有,所有的虎皮怎麽看上去顏色花紋都一個樣,哪來那麽多大小差不多的老虎皮啊。得,咱眼拙真假難辨知難而退還不行嗎。
開旅遊中巴的司機清晨五點在六部口附近的街口接我上了車。
天還沒亮,街上已經有車子來回忙碌了。
接我的車子開著車前燈到麵前我才發覺。上車順口說了一句:你可以按一下喇叭提醒我。
司機回我道:一大早咱不要影響老百姓。
我想這位司機有不擾民的意識還挺不錯的。
等一車像我一樣從外地來偉大首都遊玩的大夥兒都接上正式出發時,天已經大亮了。
按行程先去地宮。
正開著呢,司機突然說:今天咱不去地宮了,要趕時間,再說地宮沒啥看頭,就是地下一個洞,陰氣重不吉利,沒多大意思……
咦,這是什麽話,你說不去就不去,有意思沒意思你替一車人決定了?行程上有,怎麽隨隨便便就改了呢。
有人就發話了:
“不行不行,我們要看地宮
偷工減料不行,得按行程來
是啊,怎麽就不去了呢?”
七嘴八舌一陣後,最後還是方向盤在手的司機作了總結性發言:
好了好了,咱得趕時間,這樣吧,回來的時候我帶大家去看亞運村吧,亞運會上亞洲雄風的歌都聽過吧……現在我們去八達嶺。長城是我們中華民族智慧和毅力的象征,是世界七大奇跡之一……“不到長城非好漢”…巴拉巴拉。
回程晚上八點多了,車子開在路上,一車人昏昏欲睡,隻聽司機說:看,那就是亞運村,一車人順著司機手指的方向望左方看去。
透過疾馳的車窗玻璃眺望過去,大約一裏路開外裏有一排火柴盒式樣的建築,黑燈瞎火排列著。
好好看哦,除了距離產生美,夜色裏還有朦朧美。
這不等於晚間從遠處看上海曹陽新村外貌嗎,那新村至少還有燈光和煙火氣呢。
這就算到過亞運村了?人家好像也沒錯,他可沒說要進去看也沒說近距離看,你自己咋想的是你自個兒的事。
在大前門(正陽門),我跳上一輛三輪車。
大前門的形象打小就熟悉,上海的“大前門”牌香煙殼上印有橢圓形的大前門商標。
從小到大一直好奇:誰住在在大前門厚實的建築裏麵。
踩三輪師傅問,上哪?
我哪知道上哪,就回道:哪都行,就隨便繞繞。
那不行,你得說個地兒。
想了一下就說去附近的胡同吧。
好勒,坐好了。
三輪車師傅奮力踩車,一會功夫就到了一個胡同,他進到胡同到底L型拐角處就放我下來,拿了車資後一溜煙似的跑了。
胡同裏沒有一個人,人在三角頂點處朝兩邊的胡同看,隻看到牆,還有就是門窗,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就試著往前走。
經過一個四合院院門開著,朝裏窺探。
隻見院子裏靠院門這一頭是煤堆,靠裏一頭堆著大白菜,兩堆小山似的一白一黑明暗對比強烈。
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裏麵有人說話了。說話聲從大白菜堆後麵傳出來,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是大老爺的聲音,好像在和對門的人嘮嗑。
我不敢久留,離開後朝進來的方向走去。
京城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有很大不同。
京城的胡同一眼看過去左右兩邊不是門就是窗戶,每個門裏是四合院或者人家,除非進門,在外麵除了胡同的磚牆基本上看不到啥。
上海的弄堂就不同了。弄堂裏幾乎沒有平房的,都是二、三層或以上,居住密度高,一腳踏進弄堂口上下左右滿眼都是生活。
我猜這和南北民間習俗、居住空間密度有關。
也許我見識太少,對胡同文化僅僅停留在初次的印象中。
怪我嗅覺太靈敏,在離出胡同還有三、四十米樣子的地方,飄過來一陣刺鼻的味道,我飛也似的逃出了胡同。
十年後一次回國在北京轉機,那次航班很特別,要在機場停機坪走出機艙下舷梯,坐機場大巴到國際航站樓,入境後領取自己行李,然後推著行李車進電梯下到國內航站樓再轉乘國內航班飛上海。
在出機艙門下舷梯的那一刻,還是怪自己嗅覺太靈敏,我聞到了外麵清涼的空氣中夾帶著一絲淡淡的煤煙味,使得我立馬聯想到四合院裏的那個煤堆。
打住了,東拉西扯囉嗦了那麽多,出差辦正事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