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養背後的秘密

                                 收養背後的秘密

                                  

        認識響兒的養父母是在一次禮拜後，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一天。  響兒的養父母說他們收養她的時候，大概是6到7歲左右。防禦心很強。他們還說響兒特別喜歡貓貓和狗狗。遊泳池邊上的梔子花和鬆樹都是她喜歡的。梔子花開的季節，她喜歡把一把花蕾剪下，插在她的臥室。帶青的花蕾像她的內心，包裹得嚴嚴實實。

     福利院的人說，響兒被民警送來，非常瘦小。當時估計她隻有六歲左右。她總是躲在一處，永遠都是思考狀態，不輕易說活，小手把嘴唇擋住。養父母說他們從打算收養她起，就為她祈禱。她說話有障礙，兩句話之間要隔很久。

       響兒都很喜歡逛墓地，在其中走來走去，似乎在找些關聯的東西。她會讀中文，並且也能寫很好的中文字。喜歡看中文動畫片。

     響兒的臥室很大，能看見窗外的全部。白雲柔軟地在鬆樹丫中躲藏著，變化著。她盯著窗外，一言不發。我指著她的中文聖經說，你來美國就一直在心裏說老家的話嗎。她先是一驚，然後挪了挪身子，慢慢地開始說她的名字由來和她被收養的經曆，她要用寫字的方式輔助她說話。

      響兒是他爺爺奶奶取的名字，響兒諧音想兒。他們想第二個孫子也是兒子。老人相信，每天如果念無數遍，念著念著胎兒就會長成兒子。

       響兒說這這個開場白，用盡了全部力氣，汗水長流，然後就是長達一個小時的沉默。

        因為超生，父母丟了工作，不得不出去打工，償還罰款借的錢。她從有記憶以來，爺爺奶奶就和鄰居罵架，鄰居的是孫女，但她和父母在城裏生活。在農村，罵人最解氣的就是罵姑娘。一次，和鄰居爆發激烈爭吵，響兒的爺爺脫了褲子，喊著鄰居孫女的名字做不雅動作。但有了響兒後，她爺爺奶奶底氣就不足了，像和鄰居一樣有了軟肋。一次，響兒從幼兒園回家，鄰居的爺爺奶奶說要揪死她。她嚇得走墳壩，繞一大圈回家。鄰居的爺爺發哨聲讓狗追著她跑，她拚命地跑到墳壩，後來響兒家的黃黃把鄰居的狗攔截了。她說墳壩讓她感到安全，在墳壩還交了一個比她四歲多的朋友蓮。

        蓮的父母也不在家，隻有爺爺在。墳壩有幾棵大鬆樹，一條小河溝經過。河溝邊上的梔子花，在六月的時候，開得特別好。她們把鬆針細細地紮成劃板，把梔子花做成船，放到小河溝裏，期待能坐那個船去父母的地方。最後她和蓮一起的那個暑假，蓮總是要在水頭洗身子，一連十來天，蓮說她老是流血，洗幹淨後又流了。肚子總是涼涼的，痛痛的。她脫了褲子，洗了掛在鬆樹上。蓮說她怕爺爺罵她。最後她爺爺還是注意到了，買來一包軟軟的東西，以為是糖。她爺爺卻喊她貼腰杆上。她就學著她爺爺貼膏藥的樣子，在腰上一邊貼了一塊，第二天起來，腿間幹淨，以為是貼好的。

       那個暑假後，蓮被父母接走了，她開始讀初一。走前，響兒萬般不舍。蓮兒告訴她，去趕場的時候，可以故意走丟，坐上長途公交車，然後到城裏，看到警察後，讓他把你送去福利院，有好人來收養你。前提是不可以說自己的名字，不說年齡，不說自己是哪裏人，但一定要心裏記住，以後好回來。蓮告訴她不要哭，哭了沒用。

       響兒的父母過年回家看她一次，父母利用半個月的時間就教她學拚音，學習認字。到五歲的時候，她在幼兒園大班，文化課成績是第一，她不到六歲就讀一年級。父母教她認字，她就特別認真，以為自己不夠乖，父母才不要她的。父母每次離開，她都會哭得撕心裂肺。他們絕情地推開她，爺爺奶奶使勁拉著她，拉扯後的手臂要痛很久。父母說，小學畢業後，一定帶她走。 她告訴父母，說爺爺奶奶罵她，打她。父母說，他們是為了你好，你要聽話，好好讀書，他們年紀大了，你一調皮一哭就讓他們心煩。

     在一年級的暑假，爺爺奶奶和鄰居又爆發了激烈的吵架。她聽到鄰居爺爺說，他要揪死她像揪死貓兒一樣。她躲在一塊很大的墓碑後麵。以往，爺爺奶奶都曉得她在蓮家，那是很安全的。他們不知道蓮被父母接走了。最後，蓮的爺爺把她送回家。爺爺奶奶罵卻她是個不省心的小畜生。從那天晚上起，她幻想著弄丟自己被別人收養。她親眼看到鄰居爺爺揪死了她最喜歡的貓貓，她叫它貓妹，叫狗狗黃黃，除了蓮外，貓妹和黃黃也是她的最好朋友，有時她背著黃黃跑。她和貓妹說話，貓妹也懂人意地喵一聲。

      一天去縣城趕集備年貨。她說她要上廁所。奶奶說她也要上。她出來等奶奶，但等了好久都沒看到奶奶出來，她走到另一頭找爺爺，也沒看到。她沒有故意走丟自己求收養，但確實走丟了。

      響兒講每個情景的時候，都像是從淤泥中艱難地拔出來一樣。然後要停很久，才講下一個情景。她講到蓮在水氹氹洗身子的時候，中間停了一個多小時。沒有眼淚，隻是盯住窗外，托著下巴，思考的狀態，偶爾喝口咖啡。

       養父母帶她多次看心理醫生，帶她結交華人小朋友。醫生說，可能響兒受到過嚴重刺激，才造成說話障礙，並且也失去了一段記憶。一次她在華人墓地久久不肯離開。有條大黑狗直直地朝她奔來，她躲閃不及，被狗撲倒在地，腦殼撞在墓碑上，一瞬間，她看到了小時候被鄰居的狗追趕，自家的黃狗來保護她的情景。她記起了自己的名字，爺爺奶奶和蓮，還有貓妹。

        我父母離棄我，耶和華必收留我。(詩篇 27:10 和合本)      她記憶回來的那天，她就寫下這節經文。大學畢業後，她就去尋親了。她想看看父母找過她沒有，想問爺爺奶奶是不是故意丟了她。

    那是個收玉米的季節，她曾經和蓮在墳壩燒過新鮮的玉米。她經過墳地，去找蓮的爺爺。蓮的爺爺聽到她費力拗口地自我介紹後，驚訝得語無倫次。他告訴她，蓮在縣城教書。蓮的爺爺一路大聲喊，響兒回來了，響兒回來了。爺爺奶奶站在她跟前，抖著身子，哭著說，都以為你被拐賣了。你去上廁所，就不見了，你咋個東跑西跑嘛，全家找你找得好苦哇。我們在廁所門口等你很久。在周圍找了好久，把整個車站都找遍了。你爸爸媽媽還去了好多城市找你。

      蓮告訴她，她信主了。她為響兒禱告了十多年，因為響兒失蹤後，轟動了當地，蓮一看到警車就怕得很。她認為響兒把她說的話當真，故意走丟求收養。因為過度驚嚇，她常常夢裏喊著響兒大哭。她父母帶她看了醫生，看了巫醫，上廟燒香。後來有人建議把她帶到教會，全部人為她禱告。她從那以後，就在祈禱裏有了希望。再大的罪都有耶穌擔著，但她還是不敢告訴任何人。幼小的她背負這個沉重的自責有十多年，藏著這個秘密十多年，後來她主修了心理學。

     蓮說她不怨父母，因為父母不得已才把她丟給爺爺，但後來父母在城裏買了房子後，就在城裏生活了，她總是讓父母和她一起為響兒祈禱。

     響兒十多年沒有說中文，雖說心裏知道，但說出口的時候卻像石頭卡住一樣。得知爺爺奶奶沒有故意丟她，父母一直都在找她，她的語塞障礙慢慢地打開了，舌頭也利索了很多。

      蓮陪著她回到曾經走丟的廁所。廁所很大，男女廁所是獨立分開的，兩頭都有進出口。超市所在的街道在火車站，公交車站的中間。響兒從一頭進了廁所，從另一頭出來，就去了男廁所那頭。她因為找不到爺爺奶奶，又長期認為他們不喜歡她，她一時傷心無助，漫無目的走到了火車站，跟著一群人也上了火車，就是在又驚又怕的期間，她失憶了。到了另個城市後，被火車上的民警發現。她因為說不出任何信息，後來送去了福利院，一年後被收養。

     響兒的父母絕望地跟蓮的父母一起信了主，天天為響兒祈禱。鄰居的爺爺後來被子女接到城裏，為響兒內疚而生病很久，之後就過世了，以為響兒是受到了大人吵嘴的壓力而故意離家出走。響兒的爺爺奶奶後來沒有再和村裏任何人吵架。原先他們和鄰居爭來爭去的田土也荒蕪了。他們也學著信主的人，喊著主耶穌啊，求你保佑響兒，年複一年地喊著。坐在屋簷下，望著遠方，期待響兒有一天能回家。

     響兒說這些的時候，有時會抿下嘴唇，然後又是長時間地停頓。她會在紙上寫幾個字，幫助她能繼續先前的講述。

     太陽要走前，留下絢爛的彩霞。響兒捏著一把梔子花和鬆針，第一次主動走向養父母，向他們說謝謝。她鬆開花瓣，鬆開了大部分過去的悲傷，也給了眼淚該有的空間和自由。

      第二天早上，響兒很早就坐在遊泳池邊。她手頭握了把開了的梔子花，響兒的心門開了很多，陽光也迫不及待地湧進去。她一言不發地托著下巴和剛出來的太陽對視。太陽在鬆樹間越升越高，向每根鬆針問好，向梔子花問好。她用梔子花做成船，插上鬆針，船穩穩地在遊泳池中漂一會兒，一陣風拂過，，朝她漂了回來，她笑出了聲。養父母激動涕零地說著感謝主的話，擁抱她，親吻她。

     太陽也從鬆樹的枝頭上露出了全部，用自己的溫度抹幹他們的眼淚。 一陣花香撲鼻而來，收養背後的秘密也像香氣一樣地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