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的母親(2)
父親每次回來,總是帶著我一起去走親訪友,可是從來沒有帶我去過上海。在我的印象裏,上海似乎離家很遠很遠,可是我認為那裏一定很熱鬧,也一定很好玩,否則哥哥不會去了就不想回來。
在我七歲那年的冬天,上海還沒有解放,可是我們蘇北地區都已經解放了,老家去上海已經有些困難了。但由於我父親兩方麵都有一些人脈關係,搞張通行證並不困難。父親突然寫信回來說,在上海的三個舅舅,還有外公外婆都要我們今年去上海過年,父親決定今年寒假不回來了。要求母親家裏安排好後速來滬為盼。母親便推翻了原有的打算,在臨走前為兩個姐姐安排好了一切,特別對大姐姐作了好一番的叮囑,才放心帶著我去上海。
一天上午,從家乘坐人力獨輪車花上4-5小時才達到靠長江邊的三和港港口,港口幾乎沒有任何設施,隻有幾間普通的瓦房,當時乘坐的乘客不是很多,所以乘坐的輪船也隻是幾百噸的小火輪。盡管船不大,但由於泥沙淤積還不能直接靠岸登船,它隻能停泊在港口外麵的深水區,乘客通過數隻小舢板從港口的岸上駁運至小火輪上。下午三點左右,服務員見我母親小腳伶丁的還帶著個孩子,動了惻隱之心,讓我們提前上了小舢板。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風,西北風吹在臉上,感得刺骨的冷,小舢板像漂浮著的蛋殼很艱難地向小火輪劃去,在靠近船旁時發現,船也在晃動著,船上的水手緊張地用纜繩將小舢板栓住,然後人們沿著懸梯向上搖搖晃晃地爬行,三寸金蓮的母親扶著我幾乎在最後也跟著乘客爬上了懸梯,在船員的幫助下爬進了船艙。船艙裏沒有任何設施,乘客們都集中在幾個隔開的統艙裏,各自在認為合適的地方零亂地靠著自己的行李躺臥著。後來最後一隻載滿乘客的小舢板靠上我們的火輪上了船,並艱難地一個個的爬進了船艙,我們的小火輪才搖晃著向目的地—上海駛去。
進入船艙以後,雖然感覺暖和了許多,但艙內的各種異味,使人十分難受,又遇風浪較大,許多乘客開始暈船,嘔吐不止,一片狼藉。母親一手捂著嘴忍著嘔吐閉著眼緊靠在行李上,一手摟著偎在她懷裏的臉色蒼白的我。大約行駛三個多小時以後,天氣漸漸昏暗下來,船開始行得緩慢而平穩,船艙裏的乘客開始活躍起來,他們議論著吳淞口到了,我順著他們的視線往艙外望去,在他們說的吳淞口的水域裏,用大石塊堆砌起來的碮岸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在碮岸的端頭設置著一台忽亮忽暗的燈塔……。
此時,有個見多識廣的人在自言自語介紹:這是指引船舶航向的燈塔,又用手指著告訴大家,我們的船將沿著燈塔右側的航道駛入。果然我們的船徐徐沿著他指引方向駛入,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兩岸的高矮參差不齊建築物都亮起了五顏六色的燈光,徐徐的向我們靠近,一下子被上海的夜景吸引住了,高樓大廈上和馬路兩旁的霓虹燈在閃爍著,馬路兩旁的路燈將馬路照的通亮,亮著燈的各種車輛排著長隊猶如兩條巨龍來回地疾馳著,沿街的人行道上的行人在人群中蠕動著前行……。
後來才知道,這就是繁華的上海外灘。我們的小火輪停靠在十六鋪碼頭,當我們提著行李走出碼頭向人群擁擠的出口處走去,父親已經在出口處向我們招手,我們快步走去,我在父親的懷裏撒了個嬌,他撫摸了我一下頭,忙接過母親手裏的行李,要了一輛三輪車向大舅舅家駛去。
這是我第一次乘坐三輪車,父親習慣地把我抱在他的膝蓋上用手摟著,我望著三輪車夫的背影,雙腳飛快地踩著踏腳板,穿的印有號碼的小馬甲在隨風飄揚,感覺很滑稽,好奇。小轎車不斷地從我們身旁穿過,首次聞到那不知名的味道(汽油味道)是那麽的好聞……。
不一會,我們在一扇大鐵門前停下,父親付了錢領著我們進了鐵門,又向亮著燈的高屋子走去,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大舅舅、舅媽和他們的孩子彬生和月珍。還有住在隔壁的二舅舅、阿姨夫。雖然我哥哥的婚房也在這裏,但他們工作的地方距這裏很遠,隻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來這裏,沒有能見到哥哥和嫂嫂。但感覺這裏房子很大,人很多很熱鬧。
我當時還是一個體弱多病且極其怕羞的農村孩子,顯得很不自在,寸步不離我母親,正如他們稱我謂“鄉下小囡”。但我卻並不在乎他們對我怎樣的稱謂,因為對上海的好奇心已經占據了我一切。電燈怎麽會亮?它的光亮壯了我在夜裏的膽(小時候我很膽小,怕夜。),希望能徹夜亮著,但曾被當時的漏電開關麻過電對它有點害怕。小汽車為什麽能在馬路上飛馳?真想能進去看個究竟,它後屁股噴出的氣味真好聞,使我每天早晨在大鐵門外欣聞這種味道。馬路上穿著不同款式不同顏色的衣服的行人從我眼前通過,感覺他們都很漂亮、快樂。特別身穿那小西裝和花裙子的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從我麵前通過時,更使我羨慕不已……。
我們一直住在大舅舅家裏,與在那裏的二舅舅(舅媽一直在海門),小姨夫已經很熟悉了,他們都很疼愛我。我和母親來的時候,小姨夫和二舅舅都是以踏三輪車為生的,反正三輪車是大舅舅無償提供給他們的,所以,相對比較自由。當時的三輪車和黃包車都是上海的主要交通工具之一,如果有足夠的體力和勤快,養家糊口是不成問題的。
雖然小姨夫和二舅舅從事著相同的職業,但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姨夫是個老實人,姨媽帶著兩個孩子,舍不得她小阿哥(我的小舅舅)為她在啟東向陽村鎮附近買的十幾畝地,堅持在鄉下務農,難得來上海,一般姨父在過年的時候總是回老家。他不善言辭,身體強健,滴酒不沾。二舅舅話特別多,而且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愛爭論是非,並且嗜酒如命。所以,他們倆之間話語不多,顯然,姨夫認為,畢竟他是哥哥,即使脾氣不太好,也用不著與他一般見識,他總是讓著一點他。
平時,二舅舅每天踏三輪車下班回來,總是愛買些叉燒,油氽果肉(油氽花生米),豬頭肉之類的熟菜,一瓶高粱酒回來,在自己的房間裏毫無節製地獨自喝酒,酩酊大醉後就和衣而睡過去了,這與他長期單身生活有關。我們來了後知道,舅媽並不是不想來上海照顧他,隻是舅舅脾氣比較暴燥,處處挑剔,一有不高興就破口大罵,甚至動手,舅媽實在忍無可忍,才寧願獨自與兒子留守在海門的陸家老宅(土改時,舅媽一直在鄉下,才在老宅分得兩間房屋,其餘都被沒收)。我們來了以後,母親常看到他喝的酩酊大醉,十分心疼他,總是以長姐的身份,規勸他:“老三,你不能這樣喝,會傷身體的。聽姐姐的話。”說來也很奇怪,以前,大舅舅見了也經常規勸他,但總是與大舅舅大鬧一場而告終,盡管他們兄弟之間沒有什麽過結。後來大舅舅也就不管他了。如今他聽了我母親的規勸後,不但不吵鬧,反而醒悟地說:“大姐,你說的對!我聽你的。”
我母親心裏清楚,喝酒是陸家祖傳的,陸家沒有一個不喝酒的,不讓他喝是不行的,但讓他有節製的喝酒。既然他有所醒悟,便根據他的酒量向他提出了要求:“老三,你既然答應聽我的,那我建議你每次最多喝三兩(高粱酒),絕對不要超過半斤(高粱酒)。”從那個時候起,他真的這樣做了。
你可別小看他這個樣子,他可會燒一手好菜,在日偽期間,曾是一家洋行的廚師,也會幾句“洋涇浜”日語呢。日本投降以後,洋行解散了,才做踏三輪車這個行當。我們來了以後,沒有少吃他燒的許多菜。
我們雖然一直住在大舅舅家裏,但在家裏很少看到大舅舅。他基本上一直在外麵忙著生意。經常在外地購買大宗貨物,然後用火車車皮運回上海,又馬上把運來的貨物推銷轉讓給那些批發商。回來時,總是提著一旅行袋銀元回來,讓我們圍著八仙桌給他清點。
這次回來,可能是今年年終最後一次了,回來時,除了帶回來許多銀元外,還帶回用麻袋裝著的許多年貨。打開後知道,有金華火腿,天津的小紅棗,福建漳州的桂圓,陝西的核桃,東北的黑木耳和香菇……。
大舅舅看著打開的年貨對我母親說:“阿姐,今年過年我這樣打算,你看怎樣?你們也難得來上海過年,過幾天,我把老爸老媽接過來,他們也很久沒有來這裏了;讓振隆(小舅舅)全家一起來這裏吃年夜飯;姐夫學校反正也放寒假了,這裏也有地方,讓他住過來;伯清(我哥哥)夫妻倆春節期間,也正好也回來,我想讓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的在這裏過個年。”母親聽了以後心裏十分感激,但內心總是感到有些愧疚地說:“這樣安排當然是好,不過給你們增添了麻煩,很是過意不去。我們來了這麽長時間,讓你們破費了,春節期間的費用理應由我們來承擔,倆老一直由你們在照顧著,我做大姐的沒有盡到孝心,春節裏讓我來盡這份孝心吧。”母親這樣說也不無道理,但從大舅舅的角度來說,他是長子,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況且他有這個條件。所以,他最後還是果斷地說:“不要再爭什麽的了,到了上海哪有要你來承擔的道理?就按我的安排決定,就是了。”
大舅舅把他的決定通知了小舅舅,可是小舅舅提出了不同的方案,他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他認為父母已經年邁,習慣了他那裏的生活,不宜改變他們的生活。原則上各自在家過年,但外公外婆非常想念大姐他們,建議我們在大年夜一起到他那裏去吃年夜飯。
大舅舅覺得小舅舅講的也很有道理,就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但他又堅持,我們這裏就沒有必要各自過年了。他乘著晚上大家都在的機會,對過年作了具體安排,要求我母親,舅媽配合二舅舅一起操持烹飪,他負責采購;大年夜一起去小舅舅家向外公外婆他們拜年,同時一起吃年夜飯。振隆他們什麽時候來都可以。
大舅舅真的不愧為長子,人人對他很尊敬,他聰明能幹,處事果斷,有魄力。整個陸家的要事基本上都他說了算數,一言九鼎,即使外公外婆也全聽他的,母親心裏最敬重的也是他,舅媽對他更是百依百順,心裏充滿著對他的敬畏,一切任憑他的安排。
父親也買了許多年貨,在大年夜前兩天已經來到了福熙路大舅舅家,客廳後麵的那個房間,暫時作為我們在上海的家。哥哥和嫂嫂在大年夜回來的,嫂嫂在紡織廠工作,三班倒的很辛苦,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顯得很瘦弱,但燙著發,還有塗了口紅,很漂亮。她性格內向,常常獨自在自己的房間裏,很少出來,她隻見了大舅舅,大舅媽,才主動打個招呼,對其他人都裝著沒有看見似的不打招呼,包括對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倒是比較開通,從來沒有表現出有不滿的情緒,而是主動關心她的身體,讓她什麽都不要做。她對我這個鄉下孩子更是不在話下了,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不過,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些。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在一起呆過,彼此都沒有印象。即使我的親哥哥也是如此,在我的記憶裏,我從來沒有與哥哥共同生活過(我剛出生時,他15歲便去了上海,後來幾乎沒有回來過),彼此都幾乎沒有什麽印象,這次我才第一次真正的看到他。他隻是用手撫摸了下我的頭,表示一下親熱而已就走開了。
大年夜那天也沒有全部去小舅舅家,大舅舅全家隻去了大舅舅,因為舅媽要照顧彬生和玉珍,特別那個彬生隻是怕我大舅舅,但我大舅舅經常外出做生意,被我舅媽慣的十分霸道、頑皮,所以大舅舅以免他去了會搗蛋,隻能讓他呆在家裏,連累了玉珍也不能去。二舅舅一個人當然要去的;小姨父前兩天就在十六鋪買了船票回老家過年了;母親和我這次來上海以後,還沒有去見過外公外婆,我和父母理應早去看望他們了;哥哥因為嫂嫂身體一直不適,就陪她在家裏好好休息,他們反正與外公外婆和小舅舅他們也比較熟悉,所以,讓母親帶個祝福的口信就不去了。
這是我來上海以後第一次出門,期間,我幾乎從來沒有走出過大舅舅家門外的大鐵門,即使媽媽陪著舅媽去巨鹿路菜場買菜也不帶我去,讓我與彬生,玉珍玩。當時,還騙我說,上海有專門拐騙孩子的騙子,害得我心裏一直有這種被拐騙的恐懼,寧願守著母親寸步不離,哪兒都不敢去。但心裏總想著要去看看外公外婆,還有小舅舅一家人,這也是我們來上海的主要目的。
當我知道大年夜將去小舅舅家吃年夜飯的時候,我幾乎天天數著日子,期待著大年夜早日到來。惦念著外公外婆,小舅舅他們怎樣?那裏的弟弟妹妹好玩嗎?……內心充滿著興奮和期待。(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