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名博

說,還是不說?該說,還是不該說?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2025-03-14 07:40:38) 評論 (84)

我相信每一個家都有特定的氣息。小時候的孩子與這個家渾然一體,身上帶有的是父母完全熟悉的氣息。孩子長大、越來越獨立,有朋友、同事、工作、伴侶,這一切都在他/她身上留下印記。日積月累,到某一天,做父母的就會嗅到那不熟悉的氣息。這大概就是父母和成年孩子起衝突的很重要原因:像動物一樣,嗅到不熟悉氣息會讓父母緊張、排斥。

盡管說懷胎需要十月,也不能說沒有準備,但小圓寶的出生、我們的升級仍然讓我覺得措手不及。有太多的衝擊和反思,以至於我這篇博文斷斷續續寫了兩三個月。

自給自足,隨叫隨到

我們早早在兒媳花兒預產期那一周預定了他們家附近的酒店。花兒的媽媽提前兩周去了,住他們家陪女兒待產:她退休了,時間比較彈性。我告訴山兒,花兒一開始有宮縮就給我們打電話---不管是什麽時候。預產期前的那個周末,我睡覺就不關手機了,所以周日深夜手機一響,我就知道該‘上班’了。

從我家到兒子那有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但生第一胎不會那麽快,所以我們等天亮了才出發,開車繞道接上花兒的父親,把他送到兒子家。小圓寶周一晚上出生,花兒媽媽可以照顧她們到滿月,所以我們隻在酒店住了一周:提供隨叫隨到的‘出租車’服務。

花兒待產的時候,小圓寶的外公外婆住家裏,負責做吃的、打理花兒的東西,畢竟他們更了解女兒的需要。我們呢,就隨叫隨到給他們當出租車司機。兒子需要回家取東西、或者可以回家睡幾個小時、或者想吃什麽,即使三更半夜我們也是隨叫隨到,因為他太累,我們不想讓他開車。我們自己,吃住都在酒店裏。

山兒說,他很感激我們完全不用他操心/擔心,能夠自給自足的管好我們自己的衣食住行。這一點我很理解。回想我自己家人來訪的時候,盡管能幫忙很多家事,卻也因為語言不通、不能開車,需要完全依賴我們,給雙方帶來壓力。所以,做父母的能自給自足,應該也是做兒女的福氣。特別在他們初為人父母的時候,自己的父母還能讓他沒有負擔的使喚,就更為難得了吧。

俗話說,第一個孩子都是照教科書養的,何況這孩子的爸還是醫生。他們倆對生產、對養育孩子都有自己的計劃和安排,我們能做的就是尊重他們、完全旁觀,需要幫忙隨叫隨到,但不叫不到 (這後一點比較難)。

花兒盡管自然生產,過程還是有一點艱難,所以在醫院住了兩個晚上才回家。我其實覺得他們太‘教科書’了,花兒產程過長就應該剖腹產的。但是,唉,他們按自己的計劃行,我們隻是安靜的在酒店裏等待。

出院那天去接她們母女,山兒說我們什麽都不用帶,我們於是就按指令,早早去醫院等著。看見花兒從病房出來,沒帶帽子 – 外麵飄著雪花呢。問兒子,說帽子忘在車上了。我二話沒說,把我的帽子套兒媳婦頭上。到門口,涼風嗖嗖,發現他們沒給小圓寶帶棉衣/被,就裹了一個醫院的棉紗毯子。於是爺爺的棉外套裹上小圓寶,我的羊絨圍巾墊嬰兒椅上,風雨中上車回家。關鍵是:不抱怨、不叨叨。

按指令行事,其實也和博主菲兒天地前幾天分析的界限感息息相關,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情,越是細微的事情越不容易吧。

在小圓寶一個月後,花兒媽媽回自己家了,我們要上班,也隻能隔幾周就去過一個周末,所以孩子就他們倆自己帶著。偶爾過去,會發現他們的不同習慣。比如說,我給小圓寶整理衣服的時候,發現她衣服裏麵的商標沒有剪掉:我自己的貼身穿的衣服,在買回來後一定會剪掉商標、先洗一遍再穿。看著小圓寶的衣服,想象著那些不知道什麽材料的商標,在小寶寶嬌嫩的皮膚上蹭來蹭去,我簡直就受不了。找剪刀想剪的時候,問樓上的花兒,是不是應該剪掉那些商標,她說‘No’。也沒去細問,我放下了。後來慢慢發現,山兒花兒的朋友圈中不少有幼兒或計劃生孩子的,他們互相之間留存或贈送小孩子穿過的衣服。小孩子長得快,衣服穿不了幾次就淘汰了,花兒要把它們留給朋友,需要保留商標--好知道衣服號碼。

我很慶幸在自作主張剪商標之前問了花兒,沒有直接給她剪了。盡管我自己肯定受不了有商標的內衣,但看著小圓寶很自在,完全沒有不舒服的樣子,我也釋然:其實小孩子自小帶得粗糙一點未嚐不是好事。

尊重界限帶來信任,父母與孩子之間才會沒有那份本能的排斥、或互相的‘看不慣’。花兒自己帶孩子,我們沒法提供實質性的幫助,但她仍然願意努力讓我們參與小圓寶的成長過程:經常給我們發照片和視頻,一有機會了就讓我們和小圓寶視頻聊天,這讓我很感激。

昔日、、、漸行漸遠

再回到那天接新生的小圓寶回家。到了山兒家門口,他想把嬰兒椅取下來,連椅帶圓寶一起提回家,可那椅特別不好取。我照顧花兒下車、進家門,看見山兒還在倒騰,車門開著很冷啊,我實在顧不得‘不叫不到’的原則,催山兒先把圓寶抱回家。正說呢,椅子取下來了,山兒衝我嚷‘媽媽你快讓開!’

給他們安頓好我們就回酒店了。就因為山兒那句快讓開的話,我委屈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我有點不明白自己:難道真的因為兒子的一句話生氣了、傷心了?他那時候隻是自己著急而已,我會如此心胸狹窄嗎?我努力的反思、要明白自己,因為這很不像我,可心裏感受的是萬般委屈、眼淚忍不住的要忘外冒。

回到酒店,我和衣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掩飾濕了的眼眶。再一次追尋自己的心,為什麽?心中突然明白:我並不是責怪兒子,隻是孫女兒的出生帶回了自己生養孩子的點點滴滴,那份生產的艱辛、那個幼小生命對母親的完全依賴、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一路陪伴…那份昔日的親近潮水般湧來。而今天,兒子的獨立和自己小家的成長,意味著,昔日、、、漸行漸遠。

我知道,人們要說血脈中親情不會改變。是的,我當然同意這一點。隻是,長大、離家的孩子身上,會有越來越多的陌生的氣息。

我相信每一個家都有特定的氣息,小時候的孩子與這個家渾然一體,是你完全熟悉的氣息。孩子越來越獨立,有朋友、同事、工作、伴侶,這一切都在他身上留下印記,日積月累,到某一天,做父母的就會嗅到那不熟悉的氣息。這大概就是父母和成年孩子起衝突的很重要原因:像動物一樣,嗅到不熟悉氣息會讓父母緊張、排斥。那一天,大概就是山兒身上那不熟悉氣息突然進入到我的意識中吧。

很多時候,人們感覺心裏不舒服,並不去探究原因,不願意去麵對自己。有多少時候,做父母的因為雞毛蒜皮的事衝孩子發火,卻不明白真正原因?孩子不明白,所以覺得父母小題大做;父母也許明白、也許不明白,不願意麵對卻是肯定的。

我那天的‘委屈感’,跟實際發生的事情完全沒有關係,而我心裏的千回百轉,又怎麽能指望誰善解人意呢?我很幸運,自己明白自己,所以不至於把火發到無辜的兒子身上,也不至於莫名其妙的鬱悶 – 既明白了,就釋懷。

該說還是不該說

人的特定情緒,在知識層麵的認知和從意識中感受到,是完全不同的;而從意識中的感受,再到理性的認知,又是另外一回事。無論知識層麵能了解多少,意識到那份特定感受仍然會給人帶來衝擊,這是為什麽我們說別人‘站著說話不腰疼’;而很多人意識中感受到,卻又不一定進入理性的認知,因此形成莫名的情緒。我想我是蒙了神的恩典,常常會直麵自己的意識感受、探究感受的源頭。直麵和探究會痛的,但痛過才能得醫治、才能釋懷啊。我因為痛中得的醫治,就在與孩子們的關係中蒙福了,也成為了孩子們的祝福。

山兒在小圓寶出生那段時間,正麵臨工作中的重要轉折點。他完成了眼科醫生的5年專科培訓 (Residency),如果做一般的眼科專家,可以直接申請consultant(Attending Physician)的工作。但他想專攻難度較大的眼膜手術,這就需要一個一到兩年的高級專科培訓(Fellowship or Post-Residency)。

他在專科培訓的時候就已經完成了幾百例眼膜手術,信心滿滿,申請並拿到兩個麵試機會,正好都在小圓寶出生一個月之內。他自覺麵試表現很好,卻全部被拒!第三個提供這一機會的醫院離我們家最近,人家幹脆就沒給他麵試機會:因為他們需要一個2月份就開始工作的,而山兒要8月份才能開始。

那段時間想來山兒是在很低穀了,因為有一家醫院已經在考慮給他Consultant的位置,但他要做眼膜專科的話,就必須要一個高級專科培訓經曆。英國的醫院能提供這類培訓的不多,而有資格提供的,每家一年一個位置,且各家醫院的招新人廣告是斷斷續續出來的。

在那已經公開的三個機會都沒有拿到的時候,香港伸出了橄欖枝!當時一個英國的眼科專家要去香港組建團隊,希望山兒去,可以給他一個類似於高級專科培訓位置、薪酬肯定比英國高。

當時山兒和花兒都歡呼雀躍:花兒有家人在香港,而對山兒來說,至少培訓有著落了,對備受失敗打擊的他說真是一個莫大的安慰。

我對這個工作機會的第一反應是抵觸和排斥:不忍他離我們那麽遠,也想著帶著孩子到一個新的地方很不容易啊(我自己不會考慮去香港生活—受不了那裏的氣候,且不說香港其他方麵的問題)、、、想拉著他、不忍放手。

好在有對自己感受的理性認知,在本能的排斥反應出來的時候,會提醒自己:要盡量客觀、真正的去考慮什麽是對他最重要的。這時候教練也直提醒我:少說點、少說點、、、

第一反應的抵觸和排斥處理了,我開始心平氣和的祝賀他 - 如果要闖蕩一下、體驗不同的環境,趁年輕比較好。

但是,我的理性分析告訴我,如果英國有高級專科培訓機會,山兒在英國拿到培訓經曆,對他的後續發展更有利。其實山兒也是明白的,隻是因為連續幾次的失敗,他潛意識中不願去想英國的機會,腦子裏想的都是香港機會的好處、、、

我會支持他去香港,如果他想去的話,盡管我不喜歡。但是,我希望他努力拿到英國的機會後再做選擇。我擔心的是他放棄爭取英國的機會。當時又有兩家醫院出來高級培訓機會了,我擔心他不去申請。

說還是不說?教練要我不說,他覺得山兒大了,他自己做決定,我們不要去‘討他嫌’。而我覺得和之前的不說不同,這時候的不說是不負責任:我已經心平氣和,不是出於我的喜好,而是完全從山兒的利益角度考慮,我必須鼓勵他申請。

於是在我們電話聊天的時候,我一邊耐著性子聽他說香港,祝賀他,和他一起憧憬香港的生活、、、同時建議他不要著急做決定,香港先慢慢談著(當時正好是春節),等著英國這邊的申請消息:拿到offers,我支持你的任何選擇,我說。

總算都申請了,兩個麵試機會都拿到,一個在一個月以後,是他不太喜歡的;另一個在一周後,是他非常想去的。

一周後,他在麵試前一天,下班後開車4個多小時回我們這來了,因為從我們這裏去麵試的地方比較近。我給他燉好他喜歡喝的雞湯,半夜到家喝碗湯去睡覺。第二天早晨我隻是安靜的陪他吃早飯,不主動找他說話。如果說我這當媽的有什麽好處的話,那就是我不愛嘮叨。

爸爸也學會了:他在外地出差,那天早晨隻給我發了個信息,說祝兒子一切順利,就不打擾他了。的確,這個時候,什麽都不說比說任何話都要好。一切祝福的話,隻是做父母的想說,卻不一定是兒子需要的,所以就父母之間自己說吧:)

臨出門,山兒給我看他的襯衣和領帶,問我配得怎麽樣。說實話,如果他頭一天晚上問我,我會建議他換一根領帶,但這個時候了,我就不再說了:這時候建議他換隻會添亂,反正也不是過不去,我就隻說很好、非常好。我在心裏禱告神保守看顧他的麵試,都沒有祈求成功。對山兒,我隻叮囑他開車不要分心、走神。

山兒的麵試在下午三點鍾,他麵試完了會直接回自己家。快5點鍾了還沒有消息,我想他也許跟認識的同學/同事喝茶去了。到5點半,我想著給他打個電話吧。

他接聽了,說已經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開了快一個小時了,從聲音裏聽得出來情緒及其低落。30多個人報名、6個人參加麵試,在麵試前他們參觀了醫院的設施,是山兒極為滿意的,且他們那裏有好幾位很好的眼膜專家,可是他麵試沒發揮好。他說這次麵試及其有挑戰性,有很多具體的技術層麵的問題,他既沒準備好、也沒發揮好。

他說呀,前麵兩個的麵試被拒,他並沒覺得遺憾,因為他盡力了:準備充分、發揮也很好,他的同事覺得那兩家醫院應該是有內定人選了。可這次卻覺得非常懊惱,因為他本可以做得更好的、、、

我完全理解那份感受,也真的很心疼他:要上班,家裏還有一個小嬰兒和處於產後恢複期的妻子,他實在是沒時間準備的。我隻能安慰他,反正他能做的都做完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掛電話前我問他,所有六個人的麵試是不是都安排在這一天,他說是的,我隨意提了一句:如果他們要給你offer, 今天就會告訴你(那天是周五,我知道招人單位一定會把好消息在周末前發出去,至少在英國會這樣)。

半個小時後,山兒在高速公路休息區給我打電話:那家醫院給他offer了!哈利路亞!他沒有任何猶豫,香港的工作機會就完全不在考慮之列了,另一個還要等幾周的麵試機會,也直接撤回申請,因為他拿到的就是他最滿意的,比那兩個被拒的更好!

聽著他聲音中的興奮,那一瞬間我幾乎淚目,但很快就心靜如水,好像這事跟我已經完全不相關了—我的責任和義務完成了。我隻是提醒他,要馬上給他的科主任打電話,不要等到周一上班、不用擔心打擾他:科主任一直很關心和支持山兒,在麵試前,招人的醫院就已經給他打電話了解山兒情況了。這種情況,要把成功的消息在他從別的渠道知道之前告訴他,以示感謝的真誠。

回想這幾個月,我的思緒,像坐過山車似的大起大落。山兒是我們還很年輕的時候生育的孩子。記得我們當時結婚的時候不到晚婚晚育年齡,不能在北京登記結婚,於是我們回到出生的小鎮上領了結婚證(大概那時候的戶籍管理沒那麽嚴格)。我們算得上是跟山兒一起長大的,盡管他在青春期也有叛逆的時候,但現在卻是幾乎每天下班路上都會給我打電話的,我們能聊工作、聊生活。在他對去香港歡呼雀躍的時候,我心想,這個兒子終歸是要遠離了,唯有祝福。可最終,他仍然留下了,不是為我,是為他自己,我們這父母的也因此得福。

讀到這最後的網友們,抱歉這篇很長,也許還很boring,那是因為我的博客回到我最希望的狀態 - 我的樹洞。謝謝關注,祝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