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七年還是九八年,我還上小學。
那兩年發生了幾件大事:鄧小平去世,香港回歸,克林頓訪華。
我記得,我爸瞅著電視機裏的總統夫婦說:“喲,希拉裏這次帶了不少套衣服來。”
我媽說:“長得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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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我把我媽對希拉裏的評價告訴我的老外朋友,他們都皺巴著臉,一副聞到了排泄物的表情。我隻能告訴他們,這是東西方審美差異。
鄧小平去世那些天,新聞聯播被延長了幾十分鍾,我還記得江主席發表了一篇悼詞,數度哽咽,說不了三兩句,就拿小手帕揩揩。
放學回家路上,我還親耳聽見兩個大人熱烈討論:
“貓哭耗子,心裏肯定笑死了,以後沒人管他了。”
“瞎講!老鄧提拔了他呀,他是真難過的。”
……
那個時候就是這麽滴開放。
假如那時你已經離開故土,開始了洋插隊,沒體會到這份中國式開放,我強烈推薦你去看看那時很火爆的電視劇《來來往往》,那時我們稱它為中國三級片。國色天香的許晴和英雄無悔的濮存昕在電視上竟公然¥%…%…&**…&*@# (此處省略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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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前兩集,康偉業第一次去相親對象段麗娜家。段父是軍隊高幹,家裏人談話都是軍區參謀怎麽怎麽地,像在說自己的親戚一樣隨意,並在電視上堂而皇之地放出來了。
回到鄧爺爺去世。
那些天,電視裏連綿不斷的哀樂讓我十分害怕,我從小就害怕靈車、哀樂、靈堂、送葬、上墳、燒紙......那個哀樂真是入腦入心入魂,晚上睡覺,我拿被子捂著頭,捂出一身汗。
白天跟我媽訴說我的恐懼,我媽安撫:“他是個大人物,不會找你小孩子的。”
我慢慢才好。
再談談英俊倜儻的克林頓。
他訪華回國沒多久,我們就聽說了他有個實習生叫萊溫斯基,長得胖乎乎的,比他小兩輪,可他倆風月上了,把資本主義國家搞得烏煙瘴氣。
據說這件事在他訪華前就爆出來了,不過等我這種小屁孩都對美國總統的風月新聞朗朗上口的時候,已經是那一年的秋天了。沒多久,看《揚子晚報》還是《金陵晚報》,就看到漂亮、天天換新衣服的希拉裏在遙遠的白宮把克林頓的臉給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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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年還發生了兩件跟我直係相關的大事。
頭一樁。
蔣雯麗在我們大院拍電視劇,叫《走著瞧》,就在我爸辦公室所在的教學區,電視劇好像要拍個七八十年代的軍隊大院的場景,我們大院裏正好有很多老樓。
某天上學還是放學,我還看到他們劇組的大巴就停在我們大院的招待所門口,車前麵有塊牌子上寫了“走著瞧”幾個字。
晚飯後,他們還在拍,我媽和鄰居一起去看,可她不讓我去,要我在家寫作業,回來還跟我吹:“蔣雯麗真漂亮,個子高高的,一米六八的樣子。兩個黑眼珠子好亮,頭發也烏,紮個小馬尾。清清爽爽的。”
聽得我心癢癢的。
第二天,她又去了,回來告訴我:“那個導演要找個小姑娘當臨時演員,就是從蔣雯麗身邊走過去。哎呀,早知道今天帶你去了。”
錯失從蔣雯麗身邊走過的良機,我差點哭了。
我媽還“安撫”我:“沒台詞,沒台詞的。”
這事讓我耿耿於懷了很久,互聯網普及到我家以後,頭一件事我就是去搜這個電視劇放沒放。好像沒有放,到今天也沒有放,每每想到這裏,我心裏就有種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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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樁。
一刀沒剪的《泰坦尼克號》要在中國公開上映了。
感謝偉大的、浪漫的江主席,為了讓他的人民窺探一下資本主義如何進行思想交流,他大手一揮,於是一夜間,人民們(無論士農工商),隻要買得起電影票,都能無差別地欣賞到螺絲能窒息傑克的偉岸胸懷。
我記得那票不便宜,周圍大人小孩都在談論這件事。學校裏也有小屁孩也在吹,說自己看過《泰坦尼克號》了。
有一晚,吃過晚飯,我爸媽好好拾掇了一下,我媽還燒包地係了條絲巾,灑了點金芭蕾桂花香水。他們囑我好好寫作業,因為他們要出去辦事,晚一點才能回來。
“你們撒謊!” 我說。我的第六感好像有測謊儀。
他倆一愣。
“你們肯定是去看《泰坦尼克號》。” 我又說。
我爸依然不動聲色,我媽沒繃住,笑了:“你怎麽知道的?”
我也愣住了,因為我就是隨口一說,詐他們的。
“XX叔叔給了我們兩張票。” 我媽接著不打自招。她要是從事革命工作,革命工作和她都得完蛋。
“你們為什麽不帶我去!XXX(學校吹牛的小男孩)他爸爸媽媽帶他去的。” 我不滿。
“就給了兩張票,而且小孩子不能看,等你以後長大了,自己租碟片看。” 我媽糊弄了兩句,就跟我爸出發了。
時代盛事,TMD,他們竟讓我一個人在家寫作業!
還沒等我長大,幾個月後,我們大院的大禮堂外頭就貼了《泰坦尼克號》的海報,上學放學路過,都能看到。
院子裏的小夥伴們奔跑相告:《泰坦尼克號》這周六要在大禮堂放映了。
那時候,我爸媽每周五或周六都和幾個叔叔阿姨打撲克,好像是八十分。有時候是兩個晚上都打,偶爾還能吵起來,臉紅脖子粗的。
我們幾家小孩就一起玩,多半是混進大院禮堂裏看電影,偶爾也幹點壞事。
前一篇部隊回憶文裏提到的我們把半個西苑的自行車胎氣放了,就是周五周六晚間幹的,嘿嘿。現在想想都覺得樂,一點沒有負罪感。
大院禮堂每周五和周六晚間都要放電影,其中還有很多歐美電影。我在那裏看過印象最深的兩部電影,一部是《宋家王朝》,另一部是《亂世佳人》。
周五晚上比較正式,學員們(軍校大學生,戴紅肩章)列隊進場觀看,齊刷刷地坐,齊刷刷地起。
周六就隨意點,好像是學員們、軍官們憑證還是買票入場,我不記得了。而且有時候會放兩場。
不管是周五還是周六,前兩排都是空的。一般都是我們這些混進去的小屁孩霸占。
看門的有時候不讓我們這些沒大人領的小屁孩進去。有一回,我領導兩個小妹戴著紅領巾,敬著隊禮,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一路踢著正步進去,大概太莊重,看門人眼都直了,竟沒阻止我們。
當然,這個招式不能每次都玩,也不是每次都靈。
後來,我的小夥伴貝貝的爸爸換了辦公室,就連著電影院後門,她爸媽就是我爸媽的“八十分”牌友。我們就利用了這個近便,先“逼迫”一個幫貝貝爸爸跑腿的戰士——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給我們開門,從後門溜進去,從大銀幕側邊的樓梯下去,搶占第一排C位。
後來小戰士把前麵後麵都混熟了,我們再要走後門,他很不屑地說:“幹嘛幹嘛!要走就光明正大地走正門,不要偷偷摸摸走後門。”
然後帶著我們從前門進去了。
我們就是這樣看的《泰坦尼克號》。
大概期待值太高,螺絲的胸脯子出來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太驚豔。也有可能就是太小,不懂得資本主義的浪漫和風流。但是後麵坐著的有不少是年輕的學員們,都是二十左右的大小夥子大姑娘們,不知道他們看了有沒有心潮澎湃,有沒有被資本主義狠狠教育。這些年輕人是很浪漫的,我看過他們在大操場上開晚會,男學員邀請女學員跳交誼舞,蠻紳士的樣子。
有個我們常來往的男小胖,是我們在電影院頭排搶C位的時候認識的。那晚,他不知被哪個場景觸動,對著貝貝的臉“吧唧”親了一口。
我吃驚地張開了吃瓜群眾的嘴。
從小就很有防狼意識的貝貝推了他一把,還狠狠踹了他一腳,然後翻著白眼揩了揩臉。
有一個星期六,爸媽和另一對夫妻打八十分,他家小孩不在家。我隻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去看了電影,那晚的電影叫《埋伏》,馮鞏和江珊演一對情侶。
忽然,他倆來了場床戲。
我正脖子伸得老長,目不轉睛地瞅,耳邊突然傳來爸爸的聲音:“小鍋,小鍋啊。”
我一轉臉,看見爸爸蹲在第一排前麵的空地上,小聲喚我:“回家睡覺了。”
我一陣心虛和緊張,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銀幕上的激情,還有我猥瑣的樣子。
跟著他出去後,還假裝若無其事地問:“你們牌打完啦。”
“打完了。”
“今天這麽早。”
“叔叔阿姨要回家了。”
那時覺得遺憾,現在想想,覺得爸爸蹲在那裏,喊我回家好溫暖。掐指一算,爸爸那時候也就是我現在的年紀呢。
若幹年後,我寫了一部小說《部隊大院的八零後》,其中某個章節裏,我把小時候看《泰坦尼克號》的經曆經過一番提煉,塞了進去:
曉芙爸媽和來給父親送飯的老周夫婦打了個招呼,彼此笑得都有些勉強。
刨根究底,兩家的梁子結於若幹年前。
那會兒曉芙上初中,有一回大禮堂放《泰坦尼克號》,由於那位愛戴黑方框眼鏡,像黑貓警長一樣的領導人說了句“你們絕不要以為資本主義國家就沒思想教育”,於是全國各地開始風起雲湧地觀摩資本主義國家如何進行思想教育。於是《泰坦尼克號》的海報就跟女主角的乳房似的,毫不遮羞地展示在了大禮堂門外。
大院的這撥孩子蜂擁而上,霸占了大禮堂的前兩排位子,曉芙手榴彈們都在其中,連小螞蟻也跟著去了。
大概是電影題材的原因,這撥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就聊起了敏感話題,小四眼率先扯開日益變粗的公鴨嗓子說:“其實,人身上所有帶‘頭’字的器官都敏感。”
大家都先是一愣,曉芙也愣著;大家笑了,曉芙還是愣在那兒。
小四眼忽然朝一向愛顯擺的她看過來:“張曉芙,考你一下,你能在兩分鍾內名列出五個帶頭的器官嗎?”
曉芙果然中招,立刻一臉興奮地掰著手指頭數起來:“舌頭,手指頭,腳趾頭——”然後猛地刹住。
小四眼故意道:“不敢說了吧?就知道你不敢。”
曉芙瞪他一眼:“誰說我不敢?說就說,乳頭。”
幾個男孩立馬壞笑作一團。
小四眼暗示:“還差一個,再想想。男女不限啊。”
手榴彈胡擼了一把小四眼的後腦勺:“缺心眼兒吧你,淨欺負我們女的!就欠你爸拿武裝帶抽你!”
“嘿,我這是缺心眼,那她是什麽呀?”小四眼瞄一眼正在冥思苦想的曉芙。
不知誰說了句:“別難為她了,張曉芙生物測驗從來不及格。”
曉芙白了那人一眼,分貝不小地公開了最後一個帶“頭”的器官:“龜頭。”
這下,連後排坐著觀影的學員們都很有內容地笑了。
小螞蟻紅著臉走開了,回家就告訴了她爸她媽,從此老周就給曉芙下了定論:“老張那丫頭毀了,心思不在書本上,以後就是上子女班的料!”
老周嘴欠,在家說說就算了,到了單位也說。
於是這話很快傳到了曉芙爸耳朵裏,不好在單位發作,回家就讓女兒跪小馬紮。路過的曉芙媽毫不同情地朝女兒腦門兒上戳一指頭:“缺心眼兒,人家耍你猴兒都不知道!”
曉芙梗著脖子說:“是小四眼問我的,你怎麽不說他?”
“他是男孩,你是女孩,女孩要矜持,懂不懂?不能竹筒倒豆子似的什麽都往外說!這種話人家怎麽從來不問手榴彈?那丫頭精的,你給她錢讓她往外說她都不會說!”
因此,得知小螞蟻和小四眼搞對象之後,曉芙媽很不厚道地給這段戀愛關係下了個定義:“瘸驢拉破車,臭魚找爛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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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把這篇小說貼在了“海外原創”,那反響是杠杠的熱烈。才更了五分之一不到,就有文友 “哢哢哢”給我寫長評,追讀的網友們從五零後到七零後不等。再後來,我把它搬到了國內的網站。
每天,我都收到很多朋友的喜愛和催更,也享受了很多噴子的口水,點擊率自然也蹭蹭蹭上漲,故事還沒更完,光”杭州十九樓”一個平台就有好幾百萬的點擊率。
不少噴子覺得我醜化了軍人和軍屬們的形象(我寫了軍人出軌、被出軌、二婚等),還很有天賦地給我或小說中人物寫打油詩。
十年了,我常在微博和小紅書上收到讀者對小說人物的意難平。
如果你對我的部隊係列的回憶文章感興趣,歡迎您去閱讀我博客裏的另一篇文:
《部隊大院80後的回憶:愛上軍醫》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4006/202502/9390.html
如果您想閱讀《部隊大院的八零後》這部小說,我的博客裏也有前麵的章節,鏈接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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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個仿冒大禮堂的圖收個尾,我們那個禮堂不大,但是頂部也是介樣是個大五角星,被很多的燈環繞,一圈一圈的,載滿我珍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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