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的羔羊啊，千萬莫知返！

大概一年多時間，我不知不覺養成了逛圖書館的某個習慣性動作，每次固定往 M 書架上瞟一眼，但每次都是小失望：架上不定期有幾本愛麗絲門羅的書，卻始終不見我要找的 Runaway《逃離》小說集。大概是被借走了吧，說不定過幾天就還回來了；這本書看來很受歡迎呢。。。。我莫名其妙多了期待甚至興奮。換了是其它書，我肯定會請求圖書館借調，不出兩三天就能借到。唯有《逃離》，我因為這一份假想出來的意念遊戲，頑強地守株待兔了一年有半。終於，聖誕節前我決定不等了，開口請求調書。幾天後，電郵通知說書到了，隨時可取。

書好不容易借到了，卻沒有先讀為快。趕著讀完手裏另外一個長篇，才有時間翻開《逃離》第一頁，那時聖誕假期都要收尾了。讀了第一個短篇Runaway，乘著記憶猶新，寫兩筆心得。

    Runaway 《逃離》，有 “三刻” 感覺拍案驚奇。

    第一刻驚奇，是眼熟：這個故事我見過的呀。《逃離》跟門羅另一篇叫 Oranges and Apples 《橘子和蘋果》的小說很像。兩個故事講的都是馬場夫妻店：小鎮，經濟窘迫，指責抱怨，甚至連客人稀少的簡陋場地都像。橫看成嶺側成峰，同中又有異：《逃離》是妻子卡拉 (Carla) 視角，《橘子和蘋果》側重丈夫維克多。兩個半邊敘事合攏起來，就湊出了一幅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畫麵：你嫌我得罪人，我煩你隻會著急不頂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什麽賭氣，埋怨，出軌，離家。。。。。戲碼連番上演，但都在意料中。

    卡拉出走（逃離）過兩次。第一次離家出走時，卡拉才上完高中。她高中畢業那年暑假學騎馬，結果迷上了馬術教練克拉克 (Clark)，大學也不上了，母親的話也不聽了，繼父的家也不要了，拿幾件換洗衣服就跟著克拉克跑了。（想起門羅也是拿獎學金上的兩年大學，好像沒上完就嫁人了？）兩人四處遊蕩了一年多，決定創業。他們在某個小鎮邊上找了一片空地開馬場，住的是最簡易的活動房屋。事事親力親為，修馬棚，暴雨後引渠排水，還找了一隻小羊跟馬群作伴。。。。卡拉懷著初為人妻的熱情和辦家家酒的天真，努力裝扮他們樸素的家：漆櫥櫃，裝窗簾，尋找老式絞花鐵扶手。。。。有點三毛《白手起家》的味道。克拉克也許有荷西的巧手，但絕對沒有他的耐心和柔情。生意不景氣，克拉克的脾氣越來越暴躁，跟小鎮上的店家言語衝撞不斷，日常也不給卡拉好臉色。

    為了賺取家用，卡拉幫鄰居打掃房間。新寡的教授希薇 (Sylvia)沒有孩子，對卡拉有一種淡淡的母性的憐憫。除了希薇，卡拉最親密的 “朋友” 就是農場裏的小羊芙羅拉 (Flora) 。芙羅拉嬌小可愛，聰明伶俐，跟卡拉之間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深刻默契。

    然而有一天，芙羅拉突然不見了。克拉克不以為意，一再開玩笑說她大概是找男朋友去了。(“Flora might have just gone off to find herself a billy.” p.11) 這話初讀詼諧，再讀是油嘴滑舌的輕佻。小羊失蹤隻是煩心事之一，克拉克的壞脾氣跟著連日大雨暴漲：馬棚的屋頂被衝壞了，寄養馬的馬主抱怨不休，跑馬地上積起大水窪，零星的散客因為下雨臨時取消。。。。。沒有收入，沒有芙羅拉，也沒有地方可去，卡拉覺得心情糟透了，走到希薇家哭訴。希薇鼓勵卡拉離開克拉克：開車送她到長途汽車站，還打電話安排她到多倫多的朋友家落腳。這是卡拉第二次出走。

    但是，汽車才開出兩站地，卡拉就後悔了。她下車，打電話給克拉克，要他開車來接她。回到家，克拉克安排卡拉睡下，然後走到希薇家還借穿的衣服，同時警告她不要多管閑事。兩人站在門口說話，芙羅拉從白霧裏走了出來 —— 迷途的羔羊知返了。這是第二刻驚奇。

卡拉是芙羅拉的化身 (avatar)，芙羅拉是卡拉的象征：迷途知返，豈不皆大歡喜？然而，故事沒有完。

第三刻驚奇是殺雞嚇猴。這個驚奇如圖窮匕見，讓人猝不及防。希薇決定搬走，臨行前給卡拉寫了一封信，告訴她那天晚上看見了芙羅拉，還說小羊跟著克拉克回家了。卡拉這才知道芙羅拉曾經回來過，但她什麽也沒有說，把信扔馬桶裏衝走了。卡拉的肺裏好像紮了一根針，呼吸時要小心避開才不會痛到。夏去秋來，卡拉心底的刺痛漸漸鈍了。她走到馬場邊，發現了埋在草地上的骨頭，放在手心裏有一個小茶杯那麽大 —— 小羊芙羅拉的頭骨。殺死並埋小羊的人隻有一個 —— 克拉克。

克拉克為什麽要殺死小羊？是可怕的嫉妒心。小羊剛來時最粘克拉克，長大後卻跟卡拉形影不離，所以他嫉妒。克拉克的嫉妒心，當然延伸到了“多管閑事” 的希薇身上，那天晚上他警告希薇時一股殺氣 —— 騰騰殺氣嚇走了希薇。卡拉克殺死小羊又隻字不提，但他為什麽不埋得遠一點深一點呢？難道是故意要卡拉自己發現，讓她得一個警戒？！想逃嗎？這就是下場！嘎然而止的故事讓人浮想聯翩，又讓人不寒而栗。怎麽會嫁給這麽冷血的野蠻人，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很久以前讀過一句話，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小羊芙羅拉的被毀滅，好像 The Crossing 裏那隻死去的母狼一樣，令人傷感和憤怒。卡拉呢，是她自己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她的 “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