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後院稍遠處的那一灣竹林,近處密密蓬蓬的葡萄架,就像是存放在腦子裏的一幅畫,隨時它們會跳出來,一遠一近合力把我拉進去~時間和空間倒流,在哪裏無憂、無恙。
當初老爺其實有點猶豫是不是要在南方這個暫居的地方買房子,我很堅決。追究起房款多少和我外公無意中留下的房產有點瓜葛,我覺得像是某種置換,像是冥冥中的指示。我要一個小房子舊院子,最好有幾杆竹子,哪怕不成林,我也會在光陰把竹葉印在東牆的紅磚上時,細細查看每一片葉子是否夠綠。買房子時,我還沒有搬過來,在北方的雪地裏,電話裏聽老爺說房子對街住的好像也是一家華人,北方人,外婆、母、女三代三個人。
我家客廳的落地窗外是前院的一顆大榆樹,從高大的樹幹一路眼光落下來,總是能看見她們家的車庫門,大大敞開著。母親下班以後,車庫裏多了一輛灰色的車,少了一輛女兒的自行車~有時能在馬路上遠遠看見女兒一個人單薄的身影,在將黑的暮色裏移動著。記得一兩年前她還會和母親一起並肩騎車,兩個人嘰嘰喳喳說話。
很少看見外婆出來,隻有每次收垃圾的車子一過去,她才會馬上出來,拖著空垃圾桶往自家院裏去。外婆身子佝僂得厲害,黑鋥鋥染過的頭發,燙過,緊貼著頭皮,描眉,上口紅,眉眼緊張的摳搜著,臉上有一種不肯老去的倔強。
對街住了幾年下來,和母親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都是實在躲不過,點點頭,一兩句問候。南方炙熱,在屋外的時候本來就不多。如果不是我媽媽來探親,這個局麵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我媽媽80,外婆82,那次掃樹葉時,他們遇見了,馬上就攀談起來,互相加了微信。我媽媽在飯桌上告訴我們,對麵的母親是單身媽媽,多年前就離異了,女兒是外婆幫著養大的。女兒還有兩年就要上大學了,屆時外婆也會回中國去。而母親,這麽多年終於在網上認識一個合心意的人,網上談了半年,甚是合拍,七月那個人要來這裏兩人見麵。
我和老爺聽著,有點恍惚。對麵一家仿佛是玻璃櫥窗裏放著的一本書,除了看慣了的封麵,裏麵一概不知。也是有過好奇的猜測的,時間久了,好奇也沒有了。媽媽的到來,突然把書翻看了一頁,而且第一頁便劇情突起,竟然還是動態的。
七月流火,合心意的男人從東北部過來,住在Town centre的旅館裏,母親去見他,灰色的車子倒出來,車窗裏一閃而過修飾整齊的臉,兩個人同年,都是46歲。
外婆請我媽媽過去聊天,她實在是有著一大樁滿滿的心事。媽媽皺著眉頭過去。在北方的時候媽媽時常來探望,和我們所有的朋友都熟,朋友們一家一戶兩人兩孩,幾乎是定式。南方的情形有點讓她駭然,怎麽周遭這麽多單身,單親,離異的人群?我說南方的人多,事也一定多。因為在此地最親近的朋友是單身,籍由她我們也認識了一串單身………都是女的。
外婆給了媽媽一小盆葡萄的秧苗,媽媽說他們家葡萄架搭得不錯。我回家便換了大盆,我在院子裏也搭了簡易的架子,珞石和金銀花已經慢慢爬上去了,然而更期待的是這株葡萄。
合心意的男人呆了幾天走了,外婆非常不滿意,說不大合人情,大熱天就屋裏呆著看球賽,母親也隻能陪著。但男人職業收入都不錯,離異兩娃,和前妻住一條街上,孩子們兩邊來往,共同撫育。男人簡便爽快,不遮不藏的個性。母親似乎也有一點失落,但晚間兩個人一上網聊天,又熱絡起來。
南方的暑氣濕重,各家的空調嗡嗡作響。榆樹高大的樹幹直指天上一輪彎月,仰頭看天,不經意間看見女兒在路兩邊輪流騎車,看看表,快十點了。
九月的時候母親去了東北部男人的家,票是男人買的。外婆說男人自曝有潔癖,讓母親做事,有點嫌棄她做不好,接過手來自己做,樣樣都做得來。但母親早起趕飛機的時候,卻沒有給做一點吃的墊墊肚子。母親在飛機上哭了,打算分手。然而一到家,男人又在網上追著談話,他似乎也覺察到一點異樣,特為的殷勤備至,甚至說已經買了十二月底請母親再過去的機票。
秋天雨水充足,溫度又降了一截,外婆給的那株葡萄長勢喜人,仿佛一個憋足勁的少年,蹭蹭的舉目遠眺未來。有一天,我發現頂端結了一個花苞,花苞結實。奇怪啊,葡萄也開花嗎?
媽媽已經回去南京了,我問她外公家的葡萄架沒見過花啊,媽媽說葡萄當然開花,你盡記著吃葡萄,哪裏會理會有沒有花。
心裏一陣虛。的確是隻記得一串串誘人的葡萄,還有葡萄架下褥濕的夏夜裏,剛剛下鄉回城等分配的的三舅舅,吹一隻短笛,笛聲壓住了汗,一股涼意從後背襲來。大我十歲的小姨,在笛聲漸低的時候,哼起三套車,斷斷續續的哼著,涼意裏加了冰。月光下的葡萄架,有一片葉子正好聚攏著路燈飄過來的光暈,葉脈清晰,長大了,人就會這樣悲傷嗎?
我以為我記得所有關於葡萄架下顯見或隱秘的事情,然而葡萄開花這件事使我挫頓。
十一月的時候對麵外婆也回中國了,她的有點殘疾的弟弟沒有成過家,一直都是外婆的妹妹照看,如今妹妹也病倒了,外婆不得不回去接茬照看。
葡萄在感恩節後的某一天突然開花。這樣大的花!我真的不能相信葡萄會開這樣的花。網上四處查找,中英文切換,怎麽也對不上。
一天之內,花盛開,變色,晚上的時候,花朵的顏色深如顏料織染一般。
對麵家的車庫門不再大敞著,樓上暈黃的燈亮了兩盞。夜裏下了小雨,第二天早上,葡萄的花朵落在盆裏,我看看那頂端的梗,實在不像是要結葡萄的架勢。忍不住發過去圖片再問我媽,我媽也傻眼了,急問已經身在國內的外婆。外婆回複:我給錯啦,恭喜你們,拿到的是更好的變色木芙蓉!
重新打量這株植物,葉子真的很像葡萄。我搭的架子上空出一大塊藍天,那本是預備給葡萄藤落腳的地方。
十二月的時候,雨水和陰天伴隨著假日雙雙駕到。我們家輪番流感,奄奄一息的癱著,一幅“我和我的沙發永不分離的”畫麵。對麵人家,通常會華燈剪影,白鹿繞圈,紅黃綠盈盈輕握。今年,她們也悄無聲息,母親去了東北部,女兒托付給了同學家~在我家的同一側,也是華人,也是單親離異的媽媽。
有一天久違的太陽終於出來了,對麵的車庫門也久違的打開了。看見有工人進進出出,忙了幾天,忽然醒悟過來,這是在裝修廚房。是要賣房搬走了嗎?搬去東北部?
然而我竟然沒有好奇心去問一問。日光之下無新事,這樣或那樣,無非如此。除卻花事,仿佛沒有什麽能讓我急切的去問。
元旦過去一周,媽媽轉來外婆的長微信,說母親經過再三的相處,考察,考慮,決定終止這段交往。合意的男人說前半生太辛苦,屋裏屋外,後麵想找個賢妻,善家事會顧人。母親想了半天,覺得自己不是那個人。
我看著預備給葡萄藤架上去的那塊空白處,藍天純淨,優美的飄著薄雲。會錯了的意,表錯了的情,落空的期待……一輪輪的年輪歲月裏,繞圈的都是失望希望。今年的雨水真多。
開過花的變色木芙蓉,根腳長出來細細索索的小葉片,小的像一個火苗一樣的期待,下次你還會開花嗎,什麽時候,一朵兩朵?變色仍然會發生在一天之間嗎?我發現我很快接受了這株不是葡萄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