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父親---寫於父親五周年忌日

五年前的今天,父親去世了!雖時過事遷,但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卻時常出現在我腦海裏。這五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於我而言,最大的變化是放棄高薪,辭職回國,為的是能陪年邁的母親一些時日。在老家這段時間,讀到父親的一些文稿,也了解到以前不知道的一些事,思緒萬千。除了感慨,也想在記憶尚存的時候,記下來,以備後思。

先父劉紹濂,字廉泉,生於1932年2月8日,歿於2019年12月5日。父親生前,我曾多次和他提過,希望他能把年輕時的經曆寫下來,尤其是早年的事兒,但他至終卻一直未動筆,所以,我所知甚少。

父親退休後,國內的政治環境寬鬆了一點。十多年前,老家有人要重建祠堂,邀請他介紹一些老家的曆史變遷,他才寫了一些他所了解的家族曆史,而對他自己的經曆卻仍是隻言片語。這或許與他一生受家庭出身影響,未能有機會展示抱負有關。除了對解放前後學生時期的經曆有過比較詳細的回憶,早年的工作經曆隻在退休申請表上有過簡述。在我小的時候,父親也偶爾會提到他的童年往事,但不多,想來根本原因還是家庭出生是他政治生涯中沒能逾越的一道鴻溝。

在祖父百年祭日,父親寫了篇祭文。按他所知,記述了祖父的簡單身世。祖父劉禮三,湖北隨州人,派名克儀,學名楚材。生於一八八八年底(清光緒十四年,農曆戊子年冬月二十三日1888年12月25日),卒於一九五三年二月十四日壬辰年除夕。按說祖父應屬鄉紳,是有文化的富裕農民。具體有多富裕,父親可能也不清楚,但從祖父能讀書,還能去北京求學,家境應該還算殷實,猜測會有點田產和房舍,但祖父以教書為生,所以也不是大戶人家。土改時雖劃為地主成分,但他人緣好,很多人為他求情,沒受太多罪,房產沒收後還給他分了一間小屋,隻是不再讓他教書,生活潦倒,在我出生前就病亡了。

父親小時候上的是私塾,跟著祖父學過四書五經,也學了一些現代課程,如數學,物理,化學之類,這為他後來考上湖北省第三師範打下了基礎。還是由於家庭成分的顧慮,父親離家上師範後十餘年間沒回去。那時他已參加到了新政權的重建工作中,為了和舊的家庭劃清界限,就連祖父去世也沒有回老家。晚年的父親曾為此多次後悔不已。但十多年後,祖母去世,父親沒再回避,回老家辦理了祖母的後事(1963年)。

我小的時候,父親很少和我提及祖父祖母。祖母是在我一歲的時候去世的,應該是看到過我的,但我不可能記得,家裏也沒有他們的照片,所以,我對祖父母沒有任何記憶。倒是聽說了兩件祖母和父親的事兒。小姑媽有一次和我們說到,祖母曾恨恨地責罵父親。當年抄家分老家房地產時,祖母曾偷偷藏下戒指之類的小首飾,結果讓父親知道告發了。還有一件是父親說的。小時候祖母責罵他,有些尖刻,把他比作稻田裏的一顆稗子,成不了材,對他小時候的打擊尤甚,不能忘懷。

我第一次聽到父親提及家庭和祖父,是在我中學申請入團的時候。那是七十年代初,入團要查祖宗三代,填寫入團自願表,必須報上祖父的名字和成分。而我以往寫個人經曆的時候,都隻需要填寫自己的家庭出身,通常我都是會寫革幹(父母都是革命幹部),而那一次我不知道家庭或祖父的成分,於是便問了父親。他沒有說,隻是給我寫上“劉禮三,地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祖父的名諱和成分。在那個年代,家庭成分是關乎到一個人政治生涯的關鍵。地主家庭出生不僅政治上前途無望,生活中還備受歧視。盡管有“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的說法,但實際上根本不是,而且越往底層,歧視越顯著。

我的入團申請書報到老師那兒後,一直沒有動靜,直到我快離開那個農村中學的時候,老師才告訴我,申請獲批準了。後來我才知道,核批的人是我父親工作的同事,我父親知道我申請入團的事,見到同事,問了一下,結果很快就批下來了。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父親的家庭出身,雖然當時有些吃驚,但是那個時候,社會的環境已經好了一些,而且我是隔代,應該不會像父親那樣,因為祖父的成分而影響到一生。

父親大約是1947年前後考入湖北省省立安陸師範學校,後來,學校遷至武漢改為湖北第三師範,也就是後來孝感師專的前身。現在這個學校已改稱為湖北工程學院。父親在上學期間是學生會主席,做過一些學運工作。後期正好趕上武漢解放,在武漢解放後學校又遷回安陸。那時已不能正常上課,到安陸後,參加土改和秋征(糧)之類的工作,最後於1950年元月畢業。由於上學時已參與了新政府的一些工作,畢業後,便直接分配到縣委宣傳部,算是正式參加工作。後來在計算父親工齡時,有條文規定,解放前入團且從事工作的都應該算工齡,所以,父親的工齡應該從1948 年當學生時算起。但幾經申訴,均未能成功,參加工作的時間仍是按照1950年算,因而隻能算退休,而不能享受離休待遇。後者的時間點是建國日期,1949年10 月1 日。這也使父親退休後的待遇逐漸和母親的離休待遇拉開距離。退休前,父親的工資一直都比母親高。

父親正式參加工作後,基本上都是文秘之類的職務。早期做過工作隊組長,文書,宣傳幹事,縣委辦公室秘書。1953年1月調到孝感地委黨校任幹事,代理班主任和教員。期間本已成為預備黨員,但轉正時外調人員對祖父地主成分添油加醋,把祖父病故說成是鎮壓,因而最後沒能轉正,這也成了父親一生的遺憾。

灰心喪氣之際,時任安陸縣委書記欣賞父親的文才,邀請回到安陸縣委辦公室書記處工作。雖然換了一個環境,但已經決定了的事很難改變,所以黨籍問題依舊未能解決。1961年4月,又隨調至徐家河水庫,任管理局的秘書。文革開始後,調回到孝感地區農機局工作,隨後下放至五七幹校,直到1973年才調任至離母親近的安陸縣洑水區工作。父親在那裏工作了八年,1981年10月才調至安陸縣農會任秘書,在此崗位工作到1987年6月退休。

這些經曆都是我從父親的個人履曆表中查獲的,簡略而無緣由。然而,我自己對父親的記憶,則是一些日常瑣事。這些小事始於我五歲左右,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那時我在鄉下外婆家,我們一家四口分散在四個地方,父母在各自的幹校,家兄在孝感上學。隻有在春節的時候,一家人才會來鄉下的外婆家,團聚幾天。

當時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事,一件是每到春節的那一天,即便是在農村,父親還要按當地的要求,和鄰居們一起,去生產隊會計家,給偉大的領袖請安,宣誓。這種宗教般的儀式現在看十分可笑,在當年卻是十分嚴肅,必須做的事。

第二事是有一次父親帶我去縣城,碰巧趕上了大遊行。那個時候,每當偉人有了什麽新的指示,全國各地都會敲鑼打鼓,上街遊行,慶賀。印像中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麽多人,看到熱鬧的場麵,興奮不已。父親帶著我,在擁擠的人群中,把我高舉著看熱鬧。這麽多年過去,我還清楚地記得那狂歡的人群,拿著標牌,唱著歌,呼喊著口號,沿街而行。回想起來,那應該正是父親在五七幹校下放勞動的時候。

再往後,父親於1972年八月去外婆家把我接送到剛從幹校出來工作的母親那兒。不久後,父親也從幹校出來,選擇回到安陸工作。這樣,我們三人有了常聚的機會。每逢周末,父親都會騎車過來。放暑假的時候,我也會去父親那兒,在他的宿舍住幾天。

1976年,毛澤東去世,四人幫倒台,母親調回到縣城工作,我也隨之到縣城上學。但直到三年之後,父親才從洑水區調回城裏,到縣農委工作,那時我已離家到北京上大學,但至少父母又在一起,有了名副其實的一個家。

父親那時候已經五十多歲,經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在安陸縣農委工作五年後,到了當時的退休年齡,沒有絲毫的留戀,要求按時退休。退休後的生活倒是平淡而充實,除了在家彈琴,寫字,看書,還參加過門球,等各種社交活動。

那個年代他們那一批人退休的年齡都差不多,而且他們又在安陸工作了幾十年,所以老朋友很多。早上散步去河濱公園,晚上在門口的廣場和老友門聊天,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近幾年,老朋友和老同事,都慢慢生病,故去,越來越少了,找不到聊天說話的人,他自己也逐漸衰老,身體每況愈下。兩次腦梗後,在89歲高齡去世。

父親在他七十歲的時候,就常說,他已是家族中最長壽的了,但最後享年近九十,是他的運,也是我們的福!

九頭聊 發表評論於
回複 'Guerrilla' 的評論 : 謝謝指正,改了
九頭聊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寒墨' 的評論 : 謝謝指正,改了
Guerrilla 發表評論於
樓下的糾正是對的。是5周年忌日,不是冥辰(誕)
passerby2016 發表評論於
普天下被壓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淚賬
yuntai 發表評論於
標題應該是“寫於五周年忌日”。
北京_01link 發表評論於
謝謝分享。49年後中國的家長都忌諱談老一輩的事情。也許是因為政治環境的險惡而有意回避。特別是怕孩子嘴不嚴惹出事非。其結果是許多家庭的曆史無處尋覓,多少往事湮滅無蹤,不能不說是人為的人間悲劇。記得當年美國電視劇《根》(roots) 引發了美國黑人尋根的熱望。現在的年輕人也使用一些軟件試圖得到有關自己身世的更多信息。了解家庭曆史是人的願望和權利,可惜這一權利在中國被剝奪了多年。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現在的中國社會還在利用封建的株連九族的方式治理社會,不論其嚴重的違背法律,違背人權,違反文明的屬性,其結果是造成新的家庭分裂,和人們對分享家族曆史的恐懼。何時中國社會才能接受現代文明,走入現代社會呀。
寒墨 發表評論於
文章中有個時間錯誤。毛去世,粉碎“四人幫”是發生在1976年的事情,不是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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