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滿佳釀的酒杯高高地舉起,葡萄酒的殷紅對映著窗外楓的嫣紅。
“幹杯!慶祝我們的團圓!”最年長的公公第一個說話。
“謝謝你們!把我們擔保出來,太不容易了!”婆婆的眼角掛著淚。七年前,她身患絕症,經曆了漫長的化療,九死一生,以為我們此生無緣相見。
“幹杯!Happy Thanksgiving!”
我和丈夫舉起酒杯,兒子也有模有樣地舉起可樂杯。
1999年感恩節,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我們一家三代,歡聚在楓林盡染的金秋,在加拿大這座新家園開啟了全新的人生。
一晃25年!
香氣撲鼻,剛出爐的火雞色澤金黃,冒著氤氳的熱氣被端上餐桌,丈夫把它切成薄片,分到每個人的盤裏。
公公嚐了一口蘸著鹵汁的火雞片,咂咂嘴巴。“好吃!誰能說說為什麽要在感恩節吃火雞?”
丈夫答,“這一習俗起源於1620年,英國移民為了感謝救助他們的印第安人,舉行了豐盛的感恩會,用烤火雞和玉米糕點款待印第安人。”
公公接茬,“是啊,我們也要學會感恩,感謝造物主為我們帶來的一切。”
這是我們合家三代在異國他鄉度過的第一個感恩節,也是移民後第一次團聚。美酒佳肴,伴隨著久別重逢後的歡樂,不知誰提議,讓大家分享一下走出國門的故事。
我自告奮勇,讓我先開頭,這得從三年前說起。
1996年7月29日,星期一
中午時分,公公婆婆、小姑和從廣東專程返滬的父親,兩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兼為我和先生送行。在全家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我倆踏上飛往溫哥華的航班。第一次出國,興奮之情難以描述。我們透過飛機舷窗東張西望,窗外景色千變萬化:時而陽光燦爛,萬裏無雲;時而烏雲當空,暗無天日;時而又星辰璀璨,浩瀚生輝。
下午3點,飛機安全抵達YVR機場。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身體的疲乏顯而易見,然而我們才三十出頭,年輕氣盛。艙門打開,一股清冽涼爽的空氣撲麵而來,與剛剛離別的酷暑炎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甫出機場,一輛黃色出租車已等候在路邊?我們將四箱沉重的行李搬上車,長長地舒一口氣,把寫好地址的紙條遞給司機。司機是個膚色黝黑的印巴漢子,上唇蓄著好看的人字胡,用卷舌音很重的英語和我們聊天。車子一路行駛,穿過綠樹成蔭的大道,拐過行人稀少的小巷,停在一幢漂亮的小白樓前。
難道這就是我們的新家?看著就像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公館。我們滿腹狐疑地敲門,卻無人應答。坐在門口石階上等了大約半個時辰,一對60開外的華人夫婦驅車而來。他倆是公公的中學同學,早年從上海赴香港定居,後來移民加拿大,在溫哥華買了房子。因為在香港和大陸都有生意,要常年往返於中港加三地,就想把房子租出去,順帶托人照看房子。當晚,他們開車帶我們去一家名為“老地方”的上海餐廳,點了豐盛的菜肴,為我們接風。席間,男主人站起身說,“出門在外要記得,你們的一舉一動不隻代表自己,還代表了中國人。千萬不要給中國人丟臉!”
公公插話,“沒錯,周伯就是這樣的人,自帶正能量。否則,我也不會把你們托付給他。”
輪到婆婆,她不好意思地說,“別提了,我剛來就鬧了個大笑話!”
“看,奶奶臉紅了,”兒子用眼角瞄奶奶。
“別瞎說,奶奶喝酒喝的!”婆婆用紙巾擦臉。
想起來了,那天我們去機場接公婆回家,婆婆吵著要洗澡,拿了幹淨衣服進浴室。不一會兒,浴室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伴隨著殺豬般的叫聲。公公跑去看,罵著回來,“老太婆,不知道調冷熱水,還好沒出事!”
我繼續分享我的故事:
接著就是找工作。我自恃英語尚可,把目標鎖定了講英語為主的西人公司。
那時,互聯網還不流行,家裏也沒置電腦。我就每天上圖書館翻報紙。厚厚一疊《溫哥華太陽報》拿到手,前幾頁都迅速跳過,專看求職一欄,眼睛像掃描儀一般掃過字裏行間。猛然間,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攫住眼睛:一家聲譽卓著的連鎖企業,尋找一名工作勤力人士,要求英語流利,具有良好的溝通能力,經驗不拘。正是這最後四個字吸引了我。初來乍到,找工作非常困難。由於外國學曆和證書都不予承認,我們這些技術移民不得不放低身段,從零做起。
我撥通了廣告上的電話號碼,自報家門,表達出強烈的求職願望。電話那頭,傳來深沉而帶著磁性的男聲,讓我想起加拿大著名歌手萊昂納德·科恩,仿佛聽到了他的淺吟低唱,“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我們約好的麵試時間是下周一下午1點,地點在東百老匯和商業街交口的Subway。
周一那天,我查了地圖,早早地來到東百老匯和商業街交匯的Subway Station。天車站上,人流熙熙攘攘,每個人的臉上都行色匆匆,不會朝陌生人看一眼。我傻了,哪個才是我要找的萊昂納德·科恩?癡等半小時,我失望地逃離,踏上了一輛迎麵開來的巴士。巴士沿百老匯大街行駛時,我看見一道奇異的風景:一隻胖胖的狗熊正大搖大擺地在街上遛達,一邊走還一邊向行人招手。孩子們追著狗熊嘻戲,張開手臂和它擁抱,還爭著合影。狗熊走走停停,駐足在一家餐廳門口,門上掛有醒目的招牌——Subway。
丈夫解釋,過後我們才知道,此Subway非彼Subway。此Subway賽百味,乃一家起源於美國的跨國快餐連鎖店,主要販售三明治和色拉。店堂內擺放著葷素不同的新鮮食材,供顧客各取所需,可以堂食也可以打包帶走。彼Subway地鐵,我們課堂上學的英語單詞,本地人稱Skytrain。
婆婆笑道,“細皮嫩肉的,不做那份工也好!話說回來,把你套進那又厚又沉的狗熊服裏走一天,不熱死才怪!”
最後輪到兒子了,他眨巴著小眼睛,不知道說啥。
“乘飛機想媽媽嗎?”我循循善誘。
“想。”
“哭沒哭啊?”
“沒有。”
去機場接他時,分明看到他臉上掛著淚珠。
1996年冬天,溫哥華下了一場厚厚的雪,天氣預報說那是75年來最大的雪。
路邊的泊車披上了一件件白色的棉襖,人們哈出的熱氣瞬間化作了輕煙。我和丈夫冒著 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去機場接兒子。7月底報到時,沒敢帶兒子來,隻想一心找工作,等安頓好了再回國接兒子。找到工作了,又怕請假扣工資。幾經徹夜難眠,終於做出了一個大膽決定,讓孩子自己坐飛機。按照規定,年滿七歲的孩子才可以在沒有成年人的陪護下,獨自坐飛機。惟獨日本航空公司破例,可以接受年滿五歲的孩子。我們訂了日航,兒子從上海出發,在日本東京轉機,停留兩小時後再飛溫哥華。
我們站在國際航班出口處等啊等,兩雙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過道,望眼欲穿……飛機誤點了,兒子終於出現了!小家夥坐在高高的行李車上,神氣活現,由漂亮的空中小姐推著出來。這小不點兒從沒離開過家,既不懂英語,又不懂複
雜
的中文表達,如何孤身一人跨越太平洋,飛來父母身邊?
“還不是我的功勞?”遇上了一個聰明又愛顯擺的爺爺。
兒子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小本子,上麵圖文並茂,還有中英對照。我們看得笑出了聲。本子上畫著一個小男孩站在小便池邊,旁注:我要尿尿,I want to pee;孩子舉著空碗,可憐巴巴的樣子,旁注:我餓了,I want to eat。這是兒子飛機上隨身攜帶的——爺爺的傑作。
薑還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