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父親，今年85.
我問他："認識嗎？"
他蹙眉眯眼，有點困惑，但認出了自己。至於旁邊那個人，則一臉糊塗。我指著廚房裏忙碌的老媽，說就是她呀。老爸臉上更不解："怎麽是她？！"
我："對呀，那是哪個嘛？"
老爸指著廚房裏的老媽："那個是李淑雅啊！"
我指著照片："這個就是李淑媛。幾十年前的照片。"
老爸："幾十年前，我就認識李淑雅嗎？"
我："認識。還很熟。後來還結婚了。"
老爸驚到了，瞪大眼睛盯著我："啥子哎？結婚？我哪裏結了婚哦！"
我笑："李淑雅是不是天天在這裏給你煮飯、照顧你嘛？"
這點老爸是同意的。我接著說："因為她是你老婆，李淑雅才會天天在這裏跟你在一起，照顧你噻。"
老爸："咋子回事哦？？我咋會有老婆！"
我："那你和李淑雅是啥關係？"
老爸："同誌關係噻。"
老媽聽到，斜眼嗆道："哪個同誌會這麽天天給你煮飯、洗衣服、帶你出去散步？哪個同誌會這麽孤男寡女跟你同住一個房屋？"
老爸更糊塗了："咋個可能我結了婚都不知道呢？"
我："爸，你得了病才不記得的。不過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告訴你就行了嘛。你們結婚後還生了兩個娃，我就是你們的老大呀。"
老爸盯著我，沒有反應。我重複了幾次，他突然地："嗨呀！真的呀？我真的有女兒呀？嗨呀，嗨呀，簡直太難得了。我這輩子簡直了！嗨呀，我咋會都沒有意識到嘛！哎呀呀。。。" 他開始淚奔，拉著我的手，欣喜若狂。
我乘機又給他看上麵那張照片。這時，又不知道李淑雅是他老婆了。緊接著，又不知道我是他女兒了。
這樣的對話，如果願意，可以一天上百次。短暫的提示記憶，持續5到10分鍾左右，最長的一次持續了一頓午飯時間。有時候，會引起情緒激動，這時候，我就趕緊移開注意力，以免造成更大的刺激。
我沒回來的時候，他和老媽在這個高樓層公寓中的生活，就是老媽忙活或看電視，每天帶他下樓在花園裏走走。他每天知道飯後洗碗，有事也會喊"李淑雅"。除此之外，他幾乎就在沙發上呆坐。我回來這兩周，找出老相冊，想稍微刺激一下記憶，或至少讓他的思維從發呆狀態活躍一點。好像他很喜歡跟我一起看相冊。他幾乎隻能認識他自己，照片上的同事、家人、朋友，全都不知道。他曾經是非常仔細的人，在照片後麵，或在相冊的每張照片能寫字的地方，都記錄了日期、地名甚至當時的情形和情緒。可是現在一半的文字都不認識了。
每次看完照片，他都感歎："哎呀，這些照片都是我，可是我自己都不曉得。還是你們給保存得這麽好，好珍貴啊。" 我試著給他解釋，說這些都是他自己保存的，可沒用。我幹脆每次都說："你喜歡，那送給你好了！" 他會很客氣地推掉："不行不行，這麽珍貴的東西，我不能拿！" 我說："沒關係，你喜歡就好。我想送給你！" 推讓幾次，他最後會很高興地收下："真的嗎？你真的要把這麽重要的東西送給我？哎呀，那太感謝你了！"
我在探親這兩周，幾乎每天都要重複認親、送照片的劇本N次。每次的台詞、表演、結局，都差不多。
我和妹妹犯愁的是，老媽也八十幾了，老爸的情形隻能陡峭地越來越不行。老媽不願意家裏雇人，雇了也不滿意人家。我常年在美國，也不忍心妹妹被這麽套牢。我們姐妹也不會忍心把失智的老人送老人院。也許，隻能強迫老媽在家裏雇人了。如果兩個老人都不能自理，隻好雇人的同時，並在家裝監控。
國內八十以上患阿爾茲海默症的老人多得不得了。我妹妹的公公，曾經是儒雅的大學教授，聰明過人，結果在生命的最後兩年成為狂躁暴力的失智老人。以前的老鄰居、同學的父母，患此病的老人多不勝數。不知道美國是不是也這麽多？
我不是老人院的FAN。我不信任人性。對於失心智的老人，我認為遭受虐待的機率接近百分之百。我妹夫就說，他明確知道他的父親最後肯定是被揍過。那個老人院是當地最好最貴的。
人生最後的幾步路，怎樣走才能體麵尊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