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 木心無法遏製心裏掠過的句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24-09-10 20:3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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邏輯學就是鍛煉出一身壯麗的肌肉,修辭學就是找一個優美的姿勢站在那裏——希臘雕像便是這個意思。完美的身體,站上千年萬年也不疲倦的姿勢。
好多西方的思想家(藝術家)肌肉是發達的,姿勢卻很難看,站在那裏很難看,好像是叫人看其難看,而好多東方的(中國的)思想藝術家或太瘦,或太肥,姿勢是很好,很別致,但觸目不免有所驚心的是何其之瘦,或何其之肥。
圖 | 木心於英國
文 | 木心遺稿
魯迅是不會善視我的,背後斥我為“資產階級”。張愛玲是瞧不起我的,她會轉身借用了蘇青的話:“我又不是寫給你看的。”剩下來的便是我對魯迅的敬重和對張愛玲的賞歎。 倘若順利,木心遺稿的頭三冊下周就能付印了。逾千頁清樣,封腰印他的哪段文字呢,商量半天,編輯部的建議是以上幾句。這意思,老頭子早說起過,說時,十二分誠懇地看著我,又帶點逗我的神情。近來一頁頁過遺稿,忽然撞見,我又大笑了。這樣子誠實的話為什麽我會笑呢?三兩句藏好幾個維度,是木心的快感,也是他的本事。但諸位留心:他從不會將以上的話放進他的書。再看這段:……晚年得福,安享天年,哪知現在想來,真正幸樂的還是從前月底領工資的日子。這是出自《詩經演》、《素履之往》或《西班牙三棵樹》的那位作者嗎?一句“月底領工資”,哪個上海弄堂小職工沒說過。在四十多冊從未麵世的稿本裏,你直接見到這個人:我有一個不幸的童年(聽說這是好的)。少年遇上了更大的不幸(聽說這叫天降大任)。青年的不幸大而且深(因為夾入了愛情)。中年囚禁在牢獄中欲死不得(但後來我就是不想死)。老年我還是痛苦的(因為寂寞啊)。再以後沒有什麽了(不過我已有名)。也許快樂會近上來。言及身世,木心總是諱莫如深,送去出版的文字更是抵死不訴苦衷。現在,他聊過的私房話,無遮無掩,進入遺稿。當年我要他寫下來,他就咄道:“喔喲!這種話講過拉倒,寫它幹嘛!”如今遺稿在眼,他到底還是寫了,而且很不少。韓波投奔巴黎,葉賽寧趕彼得堡,我也不免混入上海。都是十八九歲的糊塗蟲,說什麽前途光明,無非是挾一卷詩稿,天可憐見,那些詩後來都是作廢的。他常這樣子聊到“孫牧心”,至於烏鎮那位“孫璞”,更不在話下:我的故鄉,按當時實況,不調查也公認我是最沒出息的人。輿論之可怕,在於輿論日久便成為結論……但當年的實況卻是我確鑿無能。我自認為我是全鎮最無能,以致最沒有前途可言的人,這就更無還價地痛苦。沒出息的孫璞,長大了,坐牢遭罪,之後在上海弄堂小廠混。但他透露過藏在心裏的莫大主張,老來下筆,如實招供了:我的人生理想有三:1,不工作;2,沒人管;3,單身漢。是故到得海外,三者立即如願以償,從此其樂無窮。世上極少有人敢於宣稱“我的理想全部實現”,那是因為他們的理想偉大崇高,至少是很複雜吧,要完全實現是很難的。我的理想其實是一隻鳥、一匹獸的境界……獨飛獨奔,隨心所欲……做了“動物人”,此生誌願已畢矣……所以,近十年以來,我的生活真是非常滿足,非常哈利路亞,非常感謝上帝的。隔若幹頁碼,他忘了他的“哈利路亞”,如前麵的引述,坦白道:“老年我還是痛苦的”,“因為寂寞呀”。但經他寫來,這類“寂寞”很具體:冷盆,鹵肝,鴨掌,三絲。熱炒,炸蝦片,蟹粉,麻婆豆腐,荸薺夾,幹貝冬筍,芙蓉羹。大菜,八寶雞,十景蹄髈。他還說二十四種江南蔬菜,出國後再吃不到了。我表驚異,他就當場寫出來。這便是“寂寞”嗎?我以為是的。口腹鄉愁,畢竟小事,木心暮年心心念念的頭等大事,是有了讀者,有了微茫的聲譽。寫於歸國前後的那幾本不斷出現他的感慨,原句太多,單看下麵這句吧:我從未見木心哭,除了在死床上目睹自己十九歲的照片。以上這句話沒有第一人稱,但我知道,那是自況。回烏鎮後,外界對他作品的激賞、讚美、酸話、惡語,他多少有所聽聞。他欣悅嗎?受傷嗎?當然!在遺稿中(並非目前出版的頭三冊)他默默寫下許許多多短句(簡直姿態萬千),但也不為發表,不過寫了自己看看,算是氣過、笑過了。我看破紅塵麽,我隻看破二分之一紅塵:關於藝術、愛情、友誼,我還遠遠沒有看破,妄念多多,看破不了……誰要是喜讀我的文章,我感動得五體投地七竅生煙——紅塵啊紅塵,這些都是隻有紅塵中才有的喲。真的。他一輩子從未公開表達過委屈和激憤。但我實在為老頭子隱忍夠了。現在他仍以隱忍的語氣,在他死後,叫出來。漢語中特多成語,顛沛流離,家破人亡,朝不保夕……都曾用到我的身上了。2006年1月7日(木心大陸版才剛上市)《北京晚報》,“如日中天”這個成語落到我頭上來了,我一點快感都沒有,因為我已經“日薄西山”了。
期待木心遺稿的讀者,可能(或許肯定)會失望的。陸續閱讀遺稿的打樣,已近兩年,我還是不知道怎樣評述這一大批寫作——倘若閑言碎語能被視為“寫作”的話——對比他初期的《哥倫比亞的倒影》到最後的詩集《偽所羅門書》,木心,卸下了他的禮帽和手杖。吻是詩的,肌膚熨帖是詩的。絮語是詩的,撫弄是詩的,其他都不過是散文了。而交媾,交媾是論文,交媾與論文一樣無不以失敗告終。但在大部分內容中,這位美文家出門見人的儀態,不見了,變回一位浙江老人。早先,但凡麵世的任何文字,木心務求完美(原稿通常刪改十遍以上),包括完美地抹去他不願形諸文字的一切。這“一切”是什麽呢?照他的說法:“那不是文學。”《文學回憶錄》算是文學嗎?實話說,大半木心讀者能進入的是《文學回憶錄》,因為好懂——“No”,木心說,“那不是我的作品。”現在,幾乎每一頁長短不拘的文字零碎,比他的講席更好懂,更直白,完全不像他自我承諾的“文學”(比照他已出版的書),更不算“作品”(好多篇幅寫到半路,放棄了)。不少逾千字的隨感沒標題,有篇設了題,叫做《飯米山》,一兩百字後,隻寫下《浮生六記》的主角“沈三白與芸娘”,即留白,接續的文字似乎算是結尾:米文化、飯文化的奧義是西方智者所不能參透的,即使在本國的中國,天天吃著米飯,也隻知其飯而不知其所以飯。我對於米,對於飯,始終胸懷感激,心懷崇敬。下一頁又是幾段聊米飯的文字,不曉得是續寫呢,還是另起意思。再譬如:秋天,我成名了。這像是秋天一件事,我,沒什麽,就這樣一個快樂不起來的人。成名的意思是:再要無名是不可能了。回想那默默無聞的六十年,每一秒鍾都是潦倒落拓的,但很靜,很樂,很像人。街頭小攤,幾個朋友用一個杯子喝酒。這是“文學”或“作品”嗎?思路,句子,仍然很木心,但不再像他:回想童年少年青壯老耆,一以貫之者,蠢。黑暗的甬道,半點光亮也沒有,竟然活到現在。木心“蠢”?且“一以貫之”?我不願說他誇張,而是,為什麽他變得率直。他想到會被人看見嗎?顯然沒有,絕大部分遺稿的語氣,隻是說給自己聽,寫給自己看。這話倒像是傾談,跟前有個人在聽。那是我嗎——話鋒一轉,忽然他寫到我了:陳丹青的文章,既非少林,也不是武當,乃弄堂小子之亂拳,一時眼花繚亂,無從出招還手,被他打贏了。妙不可言。不是嗎。另一段話他也忍著(情辭動衷,與我訣別),也從未告訴我(多想聽他當麵對我說啊!),待我在稿頁間猛然讀到,他已死了八年。無法猜透的是,他似乎不在乎這些碎稿。證據是:2006年秋撤空家當,辦了海運,他歸來定居的行李中,竟沒有文稿。翌年我去紐約探母,看望了文學課同學黃秋虹——在她位於森林小丘的自家樓棟二層公寓,木心度過紐約的最後十年——她從櫃子裏拿出兩三冊稿本,說:怎麽辦?木心不要了嗎?我打開看,寫滿從未發表的文字:字字計較的木心居然扔下文稿,沒給秋虹任何交代,太奇葩了!如果沒記錯的話,我關照秋虹放好,說是回去問先生——真是罪過:現在我不記得是否問了木心(想必問了),也不記得他怎麽說。接下來的故事是侍奉先生的小代說的:2009年年底,秋虹回國看望先生,小代不知道他倆是否談及這批稿本。翌年秋,兩大紙箱海外郵件來到晚晴小築,木心很興奮,以為是童明(他最冀望評論他的旅美學者)寄的,開箱看,卻是他紐約寓所的全部稿本和散頁。好險啊。秋虹還是寄了。可是小代說,木心看了,一臉的無所謂。那時他還有一年多生命。2011年12月,他進入重症病房(每天僅準許探視半小時),小代和先期侍護先生的姑娘黃帆(已離職,專程從湖南趕來照應先生)搜攏歸置了全部遺稿,堆滿餐室桌麵。那是我第一次讀到木心的遺稿。餐室陰冷,他在醫院昏迷著,才讀幾頁,我忍不住大笑,隨即意識到木心垂死,我手中已是無主的稿本。很快,烏鎮公司老總陳向宏買來中號保險箱,我瞧著小代一本本塞了進去。2012年全年忙於錄入《文學回憶錄》,經理想國出版後,2013年,主編與三位編輯來到烏鎮清理稿本,分類標號。2015年木心美術館建成,全數遺稿歸存檔案庫。誰來錄入呢?我老了,弄不動了,決定拜托木心暮年的小朋友匡文。他是中文係畢業的八零後青年,2011年初曾訪木心並一起過春節,對他作品了如指掌。木心逝世後,特意來到烏鎮,任職昭明書院圖書館,之後,全程參與了木心紀念館和美術館工作。2017年始,理想國正式委托匡文錄入全部遺稿。匡文好認真,每天伏案錄入,整五年。以目前錄入的八十餘萬字數估算(尚有至少五分之一未錄),全部遺稿(數量仍未確認)應有逾百萬文字。
我的文字沒有什麽意思,就像音樂那樣,沒有什麽意思。為什麽“沒有意思”?而且,等於說,音樂也“沒有意思”?所以這段話狠有意思,是理解(或爭議)木心的要緊處,真要辯難,可以是一大篇論文。但老頭子說事隻管三言兩語打發了,“四兩撥千斤”,他連“四兩”也不舍得。我好像從小就不愛追求意義的,音樂有什麽意義呢,梅花桃花都是沒有意義的。雖是大白話,仍不好解,音樂家或植物學家會反感嗎……下麵的五言詩,老套,不難懂,要點隻在“誤解”:進入“殘生”,不再出書,但老頭子到底放不下“一片誤解”,遺稿裏端出的私房文學觀很不少,連帶講說他自己的文章……這個詞是他的“發明”,針對八十年代初文學人的所謂“形象思維”。但據老頭子說來,隻為“好聽些罷了”。是這樣嗎?文字之道,他總要從“好看好聽”處入手,帶出深淺不同的意義(他偏要說:沒什麽意義)。這樣弄下來,拿出去,真正折磨他的是“懂”與“不懂”。好在他會用各種說法跟自己周旋,以下便是一種,未見得是寫給“你”的:你怕別人看不懂你的文章,那是你寫得不好,無從懂,如果你寫得好而沒人懂,恭喜恭喜,懂的讀者自會來的。“好懂”的文章,他也寫過,譬如《上海賦》。回國前幾年正有上海作家陳村為之叫好,他很開心,遺稿裏偷偷給陳村弄了首七律:就像他僅僅與我紙上談話,據我所知,他從未將此詩送達陳村。返鄉後,聽得外麵誇《上海賦》,老頭子來勁了,以下綜合了三四段相關的文字:他們不知道《上海賦》不是文學……是我的遊戲之作。錯蒙讀者俯賞,我心不安……我不是上海人,沒有經過三十年代,我是鄉下人,三十年代,我尚在繈褓裏呢。後麵五句,句句實話。所以罵木心容易,誇他,他未必領情。接著他從“繈褓”一躍而出,老辣起來:說《上海賦》好者,是聰明人,說《上海賦》胡鬧者,是智叟,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我得意,說“你出此下策,倒真是上策”,我擁抱你。誰是“智叟”?除非他自己。能令智叟“得意”而竟“擁抱”者,以至“上策下策”雲雲,是老頭子寫嗨了,自己擁抱自己——令他束手而耿耿在心的是,《上海賦》獨缺黑社會一章,臨老打起精神,續寫了兩章:《黑漩渦》、《青紅幫》,是遺稿中蠻長的篇幅。寫完了嗎,沒有。這一層,我明白他何以佩服台灣的高陽。輪到他自己的得意之作,木心忍不住兜出“謎底”,那原是他死活不肯的:《明天不散步了》是什麽,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你愛不愛——求愛書。《哥倫比亞的倒影》到底是什麽,一言而表之:為人文精神的墮落而絕叫——求救書。好吧。虧他好意思說。看來他真是豁出去了。比起已麵世的書,他在稿本中不再閃爍其詞,不再字斟句酌,裏外放鬆了。為便行文,我所摘引的多是短語短章,遺稿中的“硬貨”,仍有的,不外是他牽念大半生的人物和命題——李聃、耶穌、陶淵明、尼采、莎士比亞、曹雪芹、莫紮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塞尚、葉賽寧,還有他暗自糾纏的“宇宙”問題……罕見地,他寫了好幾段蠻長的段落,細數他所知道(不知從哪些書上知道)的幾位科學家,要點是,他們在無神有神之間難以自裁自安,究竟如何,請諸位自己讀吧。被他提及最多的中國現代文學家,是張愛玲,隨時想起便絮叨幾句。相對如今海內外張迷,木心的資格要算老的:1943年張愛玲初試啼聲,十六歲的孫璞就讀到了:回想張愛玲在上海快速飛升,我看了就興奮、喜樂,到處搜羅她的作品,迴誦佳句,都背得出來。不料幾十年後,我也陰差陽錯,小名叮當響了。現在這位“小名叮當”的老頭子在稿本裏一遍遍默念張愛玲:魯迅先生鑄練了我,張愛玲女士激越了我。我不幸的童年不幸的少年讀著他和她的書……熟悉木心的台灣讀者,應記得他1995年評寫張愛玲的《一生長對水精盤》(收入台灣版《同情中斷錄》後,易名為《飄零的隱士》),十多年後,他悄悄寫下這段話:我因《中國時報》編者催得緊,倉猝成稿即付,實在是大不敬的。第一,不諳張愛玲出國後的遭遇景況,單是以為她才氣盡了才不出新作,這是不剴切的,不公平的。我以負咎之心續寫此篇,冀贖前愆,以謝張愛玲女士在天之靈。第二,知悉了她來了美國的坎坷遭遇。1955年,張愛玲告別早期文學生涯,遠來美國;1982年,木心初到紐約,年近花甲,是個文學界的雛——論遠避世人,他倆有一拚——而我初次得知張愛玲大名,就是木心告訴,他借我舊版《色,戒》的情形,想來如在昨日。諸位,“張愛玲看不起我的”,木心說對了嗎?先生的會客廳 圖 | 鄭陽
我講了五年“世界文學史” 才明白學生們都不愛文學的(這是真的)抱頭大哭改成抱頭大笑倒不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噢羅密歐 你為什麽不是羅密歐(唉,木心,你為什麽不是木心)下世做人 欲作何國人 我與中國周旋久 願作中華漢族人我在風景絕勝處睡大覺(他沒去過幾個風景絕勝的地方)冤死者的臨刑大笑 最後的人權(看來他想象過自己臨刑)如果我帶著畢生經驗 重回青春 該有多好呀(誰不想啊,他還要帶著畢生經驗,想得美)年華老去 長篇大作累人 寫寫俳句也算臨去秋波吧(哎喲)情人的喘息最好聽 惡人的喘息最危險(後一句,他怎麽知道)向我的書吐口水的人 我視作海龍王(為什麽是海龍王)文學已經太多了 我隻有寫寫俳句的份(喂,好幾個青年在學你呢)煮牛奶 你一定要站在旁邊(哈—哈—哈—哈—哈—哈—哈)行了。選不完的。木心很早就說要出個集子,題曰《雪句》,終於沒下文。今後或許將他所有俳句理一理,大概有人要看的吧。但見粉絲們動輒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我很煩。今時的少艾一肚子話,沒有語言,得了好句子,轉頭弄雅成俗,怎麽辦。先生的書房 圖 | 鄭陽
12月初起手這篇稿子,入中旬,去東柵看他停了十年的骨灰盒。木盒在書架上,書架遙對他的床。床褥早已撤了,床沿有排櫃子,在他夠得著的位置釘了手帕似的布條,以便伸臂抓一把,借力起身。烏鎮,其始是我的故鄉,其終是我的養老之地,但,很奇怪,在我原始的心理上,我十六歲一別故鄉,從未有“歸思”,每一念及,情同隔世。“回烏鎮定居”,我拾不起這個概念。“浪子回家”是古人的倫常,我是屬於“飛散型”一類的……這樣強橫的一個浪子就這樣“回家”了麽?2000年烏鎮子弟隔空呼喚這位“強橫的浪子”,佇候整六年。我知道老頭子心思,就對他凶:“儂要白相世界主義?世界主義也不過是概念啦。”他偏過臉,不看我,默默強著。所以我的思想至今還別不過來。誓不回而回了頭,豈非是失信了麽。To be ornot to be,我希望有新的說法、新的角度來說服自己。或許我把這種“浪子不願回家”的心聲寫出來,成為一篇奇異的散文,這樣就疲乏而平服了。像一個年邁的瞎子,由人牽著我的手,在微雨濛濛中走回陌生的家,在家中等著我的是潮濕的空氣。將自己一變而成盲叟(由人牽著手),他趁勢軟化了:他的解藥,還是文學。七十歲前他尚有豪情,寫下“嘹唳在四海,誌若無神州。”我特意衝他念了,平聲勸他:“寫過就可以啦,介好的句子!”滬語“介好”,即“這麽好”。不久,稿本總算出現寫給烏鎮的信:陳向宏先生鈞鑒:今接大劄,多蒙垂懷,欣愧奚如,所詢關於孫家舊宅事,我意如下:一,殘剩之跡,宜即拆除,此已屬危險房屋,不宜近人。二,我暌離烏鎮已有五十餘年,於故鄉無功無德,不足有“故居”之類建築……一來二去,後來的信,抬頭換成“向宏弟”。而居停烏鎮,童年的記憶,切近了:方圓、老熊、六十、兆丁、陳媽、春香、蓮香、順英、秋英、海伯伯、管賬先生、教師、阿祥、祖母、母親、姊姊、我、姊夫、劍芬、溶溶,十八人。這樣一個家,我隻經曆了五年。八十多年前,這份人家天天在烏鎮東柵做晚飯。其實,木心在晚晴小築也僅五年光陰。鎮上都知道他,但很少有人見過——2006年秋臨近歸來,他笑吟吟說:“回去麽,上街散步就戴這頂帽子,碰到有人招呼……”他便做出西洋紳士略略抬舉禮帽的動作。其實他不出門。他喜歡想象出門,然後寫下來,自己當真。小代回憶,吃飯間、沙發上、臥榻周邊,隨處攤著稿本。2011年11月送醫不治前,小代說他仍在寫。上一年,老頭子曾要另一位侍護青年小楊在壁爐升火,樂嗬嗬燒了幾摞散稿。小代慌了,夜裏給我電話,我知道老頭子在玩兒焚稿的遊戲,第二天電話撥去吼:趕快停下來!聽到嗎,不可以的!他送醫時我忘了這事,不久,便是餐室桌麵上的大堆稿本。要是他臨去清醒,有個交代,稿本會燒毀還是留存——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我猜,他也不知道。2008年去烏鎮,他遞我《偽所羅門書》謄清手稿帶交理想國。之後,他踐行了不再出書的諾言,關起門來,轉身在紙上自說自話。他說,他帶著告別的心情看這個世界(他在等死),現在,他眷愛的,憎惡的,恐懼的(譬如“宇宙”),兼帶遠近的回憶,都在自言自語中告別過了。但他似乎不想告別書寫。那是度過殘年的方式嗎?我以為不是。多少老作家暮年筆耕不輟,區別可能在於(我是說:“可能”):他們仍有“文學界”意識,仍想寫了傳世。木心存有傳世的一念嗎?不敢說沒有——很多段落、篇章,有針對,有所辯,顯然朝向窗外的人間——但他為什麽斷然寫下“張愛玲是看不起我的”,或者,“一以貫之者,蠢”?我橫豎猜不透。假定他有這意思,他不介意布滿稿本的私房話嗎?怪哉!他好像(我是說:“好像”)不怎麽看重他的稿本。小代說他送醫前頭腦清楚,找煙抽。他並非猝死。就醫期間,我坐他床頭記下他的昏話醒話,一字不提那堆稿本。那不是“作品”?對了。以他的自我專製,他不認為那是“文學”。忽然我想起——此刻才想起:獄中手稿。他早就沉溺於這麽一種寫作,就是:什麽什麽都不管,隻顧自己寫(從未有人像他那樣表白寫作的欲望:僅僅因為筆與白紙)。怎麽我忘了呢(恐怕他也忘了),五十年前在囚禁中他就幹這種事。他向來偷偷寫作,抱著(近乎愉悅的)絕望。固然,囚禁與臨老的絕望,不一樣,但寫作是他活著的跡象,英語更簡單:I am here。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將出書生涯稱作“粉墨登場”。現在他閃身退場了。他早已中斷與對岸出版人的合作。他放棄綠卡,回老家(換到烏鎮居民證嗎)。當理想國出齊他的書(合同概由我代簽),他不再與主編聯絡。他渴望出名,但他是不要歸屬的人(一匹獸的境界)。然而他無法遏製心裏掠過的句子——“骷髏說,那末我沒有臉了”——他無法抵禦筆和紙頁,直到衰竭,昏迷,苟延殘喘。在重症病室叫他不應,我湊近看他,發現隔了一天,他的下巴仍然冒出胡子,就像他的俳句。他不是基督徒(又來借好聽的修辭)。但他的無數稿頁,肯定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