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新書《紅學外史》選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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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詩】

紅樓夢外一支 《血淚書》


周策縱

字字鮮紅血淚潮,把十年生命都消磨了。畢竟有幾度青春年少,怎禁得盡拚換這風情月債,魄蕩又魂銷。桃紅柳綠妖嬈,風流人物癡還俏,一個個話來嘴舌不輕饒,眉梢眼角爭啼笑,刻畫出腐心利欲,迫人權勢鬼嚎啕。隻落得個荒唐夢幻,紅樓白雪路迢迢。盡叫人從頭細味把金樽倒,好一似大觀園重訪了幾千遭,想一想悲歡離合,炎涼世態,便古往今來也隻共一朝。回頭看紅學轟轟烈烈,更隻是千言萬語盾和矛,無窮無盡的筆墨官司總打不消。沒奈何,且拍案狂歌當哭,呼朋引類盡牢騷,豈道是召一次國際擂台趁熱鬧,實為了文章美麗,學術崇高。還應叫那全世界的蒼生驚曉,一道兒來品賞其中妙。

      ——為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作,1980年

【周策縱(1916-2007),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教授,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發起人。】

故宮文華殿,攝於2020年蘇軾主題書畫特展。

 

引子(1963)

1 故宮文華殿


我初讀《紅樓夢》很遲,是1973年,我23歲,在工廠裏剛進入了工人理論隊伍。已經大亂了好幾年,完全沒有書讀,忽然掀起了“評紅熱”。
可是我正經接觸“紅學”卻很早,要早10年,是在小學五年級之後的暑假,在北京故宮文華殿。那是1963年的初秋,紀念曹雪芹逝世200周年,這展覽讓我記了一輩子。
在一個孩子的眼裏,文華殿高大寬敞,展覽的內容豐富,真吸引人。是父親帶我和妹妹一起去的,妹妹看不懂,隻知道在殿堂裏跑來跑去,而我循著路線,逐個展版展櫃,看得津津有味。開始是裱在展板上的大幅國畫,除了顯然是想象出來的曹雪芹肖像,繼之以大概可考的生平事跡圖,記得有幼年江寧織造府繁華、少年遭變故被抄家、青年在右翼宗學秉燭夜談、中年貧居西山黃葉村著書等,大約一共八幅。我至今記得畫家的名字,有劉旦宅、賀友直、林鍇等。那時我家住在西單附近,從此我知道了西單北大街東側石虎胡同那一片古建築,當時的民族學院附中,就是曹雪芹曾經工作過的右翼宗學。
實物展品更為豐富,我看見了一排古舊的版本,看見了很多精巧富麗的古物,既是工藝品,也是古人的實用物件,那是《紅樓夢》小說中寫到過的家什,在故宮康、雍、乾年代的藏品中,找到了近似之物。小到一方可能是脂硯齋之名來源的“脂硯”(據說原屬明代一個名妓的),大到一座設想出來的大觀園立體模型。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件白綢小褂,全衣寫滿小字,不能稱蠅頭小楷,該說是蚊頭小字吧。看說明,它上麵抄的是四書五經,在科舉考試中供考生穿在身上,作弊用的。
一個以語文為優長的小學生,在求知欲旺盛的年紀,遇到了這樣的展覽,見到這些直觀的實物,便先入為主,使我對《紅樓夢》興趣大增,念念不忘。這一定是一本極有趣的書,這一定是一門極吸引人的學問。未讀其書,先已陷入其周邊知識。就像是後來讀到的林黛玉進府王熙鳳出場,未見其人,已先聞其聲。
爸爸雖然帶我去看展覽,卻是不許我看《紅樓夢》原著的。豈不聞“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男不讀《紅樓》,女不讀《西廂》”?更何況,那是個反修防修,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年代,豈容你青春期少年讀《紅樓》?

文華殿舊影

後來我就漸漸長大了。3年以後,忽然沒有學上了,也不能讀書了。亂哄哄過了10年,又忽然網開一麵,官方提倡讀《紅樓夢》,還掀起了全民評紅熱。我就是在那時初讀《紅樓夢》。有關舊著又出版了,我對一切有關的材料倍感興趣,如饑似渴。又過4年,我27歲了,才第一次可以考大學,居然一試而捷,進入燕園讀中文係,獲得名師指點。我便與同學一起合寫紅學文章,組成了學生《紅樓夢》小組,還參加了全國紅學會。再過4年大學畢業,我進入那家報社當編輯,著名的兩位“小人物”成為我的直接領導,也有條件與紅學界的頭麵人物有了親身接觸。在工作中我也不忘紅學,主動包攬了本報上的涉紅文章,對87版的《紅樓夢》電視劇放膽評論。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我積累著知識,擴大著視野,提高著眼光,逐漸深入到紅學、紅學界的內部。
我讀到了挨過批的老紅學家俞平伯的名言:
我嚐謂這書在中國文壇上是個“夢魘”,你越研究便越覺糊塗。別的小說底研究,不發生什麽學,而談《紅樓夢》的便有個諢名叫“紅學”。雖文人遊戲之談卻也非全出偶然……(《紅樓夢研究·自序》)
好像真的是這樣,你研究任何有關《紅樓夢》的問題,都會遇到相反的意見和證據,仿佛沒有謎底;你看似解決了一個問題,又會發現連環套接著新的更大的問題,好像漫無際涯。例如曹雪芹的卒年問題就是這樣,壬午、癸未爭論未休,又出來了第三個甲申說。
再回過頭來看1963年的紀念展覽,也可以發現新的問題,而且在不同的年代,能提出不同的問題。在第一個10年裏,我疑惑的是:1963年是什麽時代背景?國際上反對蘇聯修正主義,國內的階級鬥爭風聲日緊。為什麽在那時,能夠那麽大張旗鼓地紀念曹雪芹,宣揚《紅樓夢》?為什麽它不是“封、資、修”毒草呢?1973年重燃評紅熱時,看到有文章說那展覽上曾展出過的“脂硯”已經迷失無蹤,隻留下兩張黑白照片,徒勞牽掛。後來知道丟了的展品並不隻此,還有多件。這又不是老百姓家裏的物件,丟了不算稀奇,博物館裏的藏品,怎麽能說丟就丟了呢?難道曹雪芹又遭了一次抄家?
再後來,我讀的書和文章多了,並有了親身人際交往,知道了紅學界內部,紅學家之間,存在著很多芥蒂,糾葛著複雜矛盾,而且愈演愈烈,層出不窮。這些矛盾是學術觀點不同,還是性格人品差異?是一時誤會還是積怨深仇?它們是從何而來,又將怎樣發展?是該歸因於時代大背景,還是個人小脾氣?或者是綜合作用,兼而有之?
後來我才意識到,十三歲是一個緊關節要的年齡。在英文裏,是teenager的開始。按照多數紅學家的看法,曹雪芹就是在這年齡上,遭遇家變,由南北返,後來感懷身世,追憶繁華,才寫出了《紅樓夢》。
而我在十三歲上參觀文華殿展覽,便成為紅學啟蒙,深印腦海,刻骨銘心,貫注終身。我的紅學入門雖無師承,卻絕對正宗。我先迷紅學後讀原著這個順序,看似實在違反常理,仔細想一想,其實是時代的巨軌所規定。在那十幾年裏發生的事,有多少是不違反常理的呢?
因為經常回想起這一次展覽,而在我心中產生了以上問題,久久不散。這成為我探索紅學以及紅學界人物的動因。因其學,想見其為人。
講紅學和紅學史的書已經汗牛充棟,記紅學界人物個人的自傳、評傳也不乏其書。我給本書定下的任務,是把人物和紅學史結合起來,沿著紅學的線索表現真實人物,梳理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且透過台前的這些知識分子代表人物,去理解時代的風雲變幻。這個任務也許太大,我將盡力而為。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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