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在大學課堂上。老師問有沒有人看過這本書，再追加一句，“沒有關係的”，才有一兩個男同學猶猶豫豫舉手，一邊還瞻前顧後，哈哈。老師總結小說寫的是 “機器” 和 “人性” 的對立，廣義上的機器包括工業文明和戰爭。丈夫克利福德是受害者，他在一戰中受傷癱瘓，喪失了性能力。但他同時又是施害者：作為小鎮礦主，他引進機器采礦，激化礦上的失業矛盾；身為丈夫，他用責任感道德綁架妻子，甚至用無性婚姻給她洗腦，自私，自戀。食色性也，違反天性的無性婚姻注定失敗。康妮後來戀上護林人梅勒斯，是被其力量和生命力吸引，那種原始的，自由的，男性的魅力。

    當時這是禁書，圖書館裏是看不到的。但是兩年後在學校北門外的舊書攤上，我居然找到了一本中譯本，不到十塊錢，如獲至寶的狂喜不過如此吧。書看完了借給同學傳閱，傳著傳著不見了：害得我現在寫博，都無書可查：）

    印象深的讀後感有兩點。一是開首的譯者序，講到作者勞倫斯出身礦工家庭，父親酗酒粗鄙，他受母親影響極深，“戀母情結” 在其創作裏都有體現，如自傳體小說《兒子與情人》（這部小說我沒有也不打算看）。另一處是書中細節。康妮和梅勒斯在林間草地纏綿。忘了是他，還是她，采了黃色（不知為何特別記得是這個顏色，也可能記憶有誤）小野花放在對方私處，還有情話（大意），“您” 這麽美的身體，應該要拉屎拉尿，才更像是真的。而且，就算是拉屎拉尿，我也隻會更愛 “您”。句中翻譯用的 “您” 很古怪：估計是敬語 (My Lady 之類) 以示階級差別，也可能是故意嘲謔。而情話綿綿的戀愛場景突然插入如此癡論，記得看了皺眉，失笑。現在，一邊寫一邊倒又想起胡蘭成也有過類似情話。他摩挲著張愛玲的小腿喃喃自語 “這樣好的人，可以讓我這樣親近”。原來 “低到塵埃裏” 的不隻是張愛玲。

    後來，還看了電影。不知是哪一年的版本，電影多用深色調，書房裏的咖啡色書架和護牆板，凝重到壓抑。而應該作為對比的林間野地，也覺陰暗濕冷，不明亮。我覺得是敗筆。康妮逃離死氣沉沉的古堡大宅以及其代表的階層財富和地位名譽，轉戀梅勒斯，是因為他和他身處的大自然充滿了活力和生機，利用視覺反差對比本應是題中之義。鄉間野外，先喚醒了康妮的欲望，再是兩人纏綿的背景和語境，難怪數次雲雨都是野合。

    回憶鋪墊了一堆，才說到寫這篇博文的契機，是因為剛看了網飛新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拍得不錯，林間小溪清新明亮，康妮的粉藍長裙，或者粉裙黃衫，都讓我想起屈原的《山鬼》：“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 而護林人梅勒斯多著青色，淺藍襯衣或藏藍外套，倒對應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幾位演員的演技可圈可點，尤其康妮。她稍微方型的下臉頰和略嫌尖銳的鼻子，很有《沉默的羔羊》裏朱迪福斯特的堅毅，細微的感情變化表現得絲絲入扣。剛回到莊園的第一夜，夫婦並排躺在床上。康妮先撫摸了丈夫胸口的傷疤，然後引導他的手到她私密處，不料被婉拒。那一隻手再回到丈夫胸口，卻放下又縮起，受挫，不安和淡淡的羞辱都在顫抖的手指尖。另一次，康妮到小木屋看新孵化的山雞仔，嘰嘰喳喳的一堆小毛絨球，激起了她的愛意和母性，是不是聯想到剛剛抱過的佃戶家的小女孩？梅勒斯捉起一隻小雞放在她手心裏，兩手短暫相碰，康妮開始顫抖，啜泣。 一秒鍾手碰手，已經足夠喚醒壓抑太久的性渴望，並衝破所有世俗的防線和束縛，如 Unchained Melody 所唱，“I’m hungered for your touch”.  所以，當梅勒斯扶她到裏屋坐下，她卻拉著他的手不放並捧到嘴邊親吻，這個坦白得不能再坦白的求愛信號，促成了兩人第一次偷情。

    再多說兩句新舊電影對比。記得老片中有一幕是康妮披了頭紗，身上卻一絲不掛地旋轉著舞步進了書房，克利福德震驚不已，一迭聲斥責。如此迷之操作，康妮是想跟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分享重新發現肉體的喜悅？抑或用最原始用直接的方式喚起丈夫的性趣？還是對世俗和傳統的蔑視和挑戰？。。。總之，信息量太大。而坐在觀眾席上的我，驚詫迷惑之餘，心裏苛責康妮的身體並不美，套用張愛玲毒舌， “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新片中略去這一幕，多了雨中嬉戲一場戲。赤身裸體的兩人，追逐嬉鬧，不覺色情，倒更像頑童，有一種赤子般的喜悅，好像回到了鴻蒙初開，天地混沌時候。如果非要挑刺，可以看出瓢潑而下的雨簾後有陽光道道，明明是一場人工降雨嘛。哎呀，等到雨天再拍不好嗎？（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