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喬生|朱大可印象

大興 (2022-07-05 12:35:37) 評論 (1)

 
  大可的主要理論著作是《流氓的盛宴》,《華夏上古神係》,得到學界的高度肯定。他做學問,充滿了奇思妙想,與大學裏的大多數人做學問不同,他把學問做得像詩一樣。他打破了學問和藝術之間的界限,建立自己的構架,在他的園地中,詩和學問之間是沒有界限的。下麵那段話,濃縮地表達了他對“人民”這名詞的見解:
  人民曾經是一個偉大的名詞。正是它構成了潮流的主體。它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溫順可愛的綿羊,但卻在某些非常時期突然轉向了自身的反麵,也就是轉向反抗暴政的巨大勇氣。這種反叛激情是與參與者的人數成正比的。人民在這個限度內改造著曆史,企圖把它引向世界正義的新秩序。人民的可歌可泣的事跡,成為人類記憶中最明亮的書頁。    
 
  在中國,有相當一部分作家,他們寫作是一隻眼睛瞄著殿堂,瞄著晉升的仕途,想著在官方文學史上留名,想著多得俸祿,這些是他們的動力,也果然取得了成功。這樣的作家我們沒有少見。而另有少數作家,他們所有的追求和努力,不在上所之希冀,而是為了思想本身的價值,為了文學本身的純粹。他們活躍在民間,潛伏在民間,也矢誌在民間,朱大可就是這類作家中的一個突出代表。
  我以為,大可文章就可貴在有思想主導,表述獨特的見地。如果沒有思想主導,任你什麽樣的才華,都無法寫出那般文字,而惟有犀利、獨特的思想,又輔之以朝霞般的才氣,才可能寫出大可的絢爛文章!
  看看大可對中國建築的分析:
  這種時間算術幾千年來始終支配著中國人的靈魂。隻有權力才會對另一種權力的遺產感到恐懼。正如項羽對秦朝宮闕的大肆焚毀那樣,每一個新王朝的本質,總是建立在對前朝建築的毀滅之上。正是這種“項羽邏輯”導致了中國曆代建築的徹底覆沒。在某種意義上,被拆毀就是中國建築的命運。而我們至今仍在接受這種敘事邏輯的統治。
  我覺得,除了思想之外,大可的行文有一種特殊的句式,字與字、詞與詞的搭配有他自己的特點,很容易辨出,這是文字老到的體現。可以舉書法的例子,你拿一些古帖給我看,蒙上作者的名字,我一眼就能認出,是王羲之、顏真卿、懷素、黃山穀、米芾寫的,還是歐陽詢、柳公權、張旭、王鐸、傅山、董其昌寫的。我相信許多熟稔書法的人都能做到。說實話,我覺得大可的文字組合有獨具匠心的創造,很好辨認,不會混淆於他人。請看下麵對上海外灘獨特的“情欲”描寫:
  我已經說過,上海的舊式情欲帶包括南京路、淮海路和衡山路等等。而外灘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條。它的在情欲地理學上的顯著地位,完全取決於它和黃浦江的親昵關係。文革時期,它的長達一公裏的醜陋的水泥欄杆邊,曾經站滿了上千隊喃喃對語的情侶。他們彼此摩肩擦踵,猶如一個漫長的愛情鏈索,整齊地排列在發臭的黃浦江水岸,從外灘公園一直延伸到氣象信號台。
  1968年,民兵組織“文攻武衛”經常在上海外灘圍剿談情說愛者。他們成批地逮捕戀人們,用卡車帶往革命委員會總部。執法者揮動軍用皮帶對他們嚴刑拷打,逼迫他們交待“黃色下流”的“罪行”。情侶們的慘叫和外灘的東方紅鍾聲遙相呼應,儼然是對後者的一種神經性回聲。
 
  大可的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大概屬於大氣晚成。就是說,他在思想裂變和藝術爆發之前,有一個相當長的醞釀和成長期,這與我心有戚戚焉。這怎麽說呢?實話講,我從1969年發表第一篇文學作品以來,到我退休時為止,我發表了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我總覺得寫寫而已,不足為訓。然而,等我到了64歲,突然醒悟,仿佛一覺醒來,發現了自己的才華和價值(主要是思想價值),好像換了一個人。我定了一個十年的寫作計劃,內容龐雜,現在已完成大半。雖然其中小說的發表不盡如人意,但文字是留下了。我敢肯定,這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因為曆史的原因,一些上歲數的老年人,還在幹應該年輕人幹的事情,這大概也是中國特色的一個景象吧。
  《東觀漢記·明德馬皇後》中說:“穰歲之後,惟子之誌;吾但當含飴弄孫,不能複知政事。”
  而大可和我都不安靜,無法悠閑地含飴弄孫。雖然我也在享天倫之樂,但我們都有孽債在身,都被命運和性格中的某些因子鞭策。我想,大可和他父親肌膚相觸時的真摯交流,和那個叫“老俞頭”的女孩兒的夢幻往事,都是因子,所有這些都注定了我們還要折騰一陣子!
最後講我們交往的一件軼事了,蠻有意思。
  大概是1992年,我們是在大可的陝西路上的家見麵的。他父親過世後,母親為了離開使她無比傷心的舊居,費了很大功夫,換了房子。關於這個新家,他有一段文字,我摘錄於下:
  一座獨立的三層洋房,殖民地新古典主義風格,擁有羅馬式的外立柱和旋轉式樓梯。新家位於二樓東側,主體為一個大間,約22平米,加上8平米的朝南室內陽台,一個儲藏室改的5平米飯廳,一個4平米衛生間,總共39平方米,房租25元,比原先的還貴了一塊錢。但母親必須為此支付高昂的租金,她的退休金僅有70元,在付掉25元之後,隻剩下45元。
  清清楚楚,一筆不苟。我很少這麽做,我的老家主臥多少平方,客廳多少平方,我住的房間多少平方,我從來不甚清楚,也沒有記下來,記的是大概數。這反映了大可的一部分性格。
  我記得這新房,內牆很高,很氣派,在上海屬於好房子。就在這房子裏,他把新書送給我,我把近期發表的七八個中篇小說交給他。那次見麵挺簡單。二個月後,他寄來文章,是對我中篇小說的評論。那時沒用電腦,是紙質的。我帶著欣喜的心情,急迫地讀完,一時心情十分複雜,怎麽說呢?他的不少見解都很獨特,發人之所未發,但是,也尖銳,尤其是說到我的幾篇小說中都有一個情結:亂倫;雖然有時並沒有確定的行為描寫,但這種亂倫更多是潛意識,在字裏行間彌漫。我不免有些尷尬,在這之前,我並沒有意識到,別的批評家也沒有這麽說過。那麽,我的創作潛意識中,是不是有亂倫意識呢?我無法回答。
  我沉默了幾天,想過來了,我的小說發表出來,就是交給批評家和讀者了,怎麽解讀是他們的事,他們的解讀,必定帶著他們對世界和人生的理解。我手中的稿子就是大可的解讀,是他帶創造性的解讀,我為什麽不能接受?我寫信對大可表示感謝,隨即把稿子寄給一家評論雜誌社的一個編輯。
  那是經濟大潮起來的年代,社會在急速地轉型,那個編輯粗粗地看了,覺得不適合他們刊物,他自己也在匆匆轉型。他說寄還我了,可我始終沒有收到,這事就沒有下文了。
  在寫我小說的眾多評論中,這是唯一一篇沒有付梓的文章。
  歲月荏苒,一直到2019年,忽然收到大可的微信,傳的是照片,拍的是八張格子紙,用藍水鋼筆寫的字,字體峻峭灑脫,我眼前一亮,哦,原來就是那篇評論文章的底稿。大可說,他收拾陳年雜物,居然發現這個了!就拍照給我。我猛然醒悟,就像樹上懸掛著青蘋果一樣,他心裏還一直懸掛著此事呢。我又讀了多遍,塵封多年,此刻讀的感覺不一樣了,我恍然意識到,大可說的情結其實存在,當時就他說破了。
  我把底稿打成電子稿,交給南京大學的教授丁帆先生,丁先生成人之美,在他主編的《揚子江評論》上發表了。
  掐指算來,已經27年!算一件值得紀念的軼事。
 
 
 
 

 
      朱大可近照
 
  朱大可,文化學者、文化批評家、小說家和隨筆作家,專著《流氓的盛宴》《華夏上古神係》,文集《燃燒的迷津》《孤獨的大多數》,小說《古事記》《六異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