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保密工廠(下) :禍自夢中來 “哭著樂”係列之二十二

性情中人,分享真性情。看似古舊書,說的是千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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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人們說到“夢中人”,是指被“夢寐以求”的人。不過,若是有人出現在“災星”夢中,恐怕就變成“在劫難逃”了。

 保密廠的人,是特別被信任的,不過……

山溝裏的精英

上次說到“保密廠”中的一批高幹子弟。這次來說說其他人。

從“保密廠”“出山”的必經之路是我的工廠,我除了認識自己的同齡人,也認識了幾位清華和其它重點高校的畢業生。和我關係最好的一對夫妻,是清華大學67或者68屆的。先生叫陳X華,太太叫小馮。他們的父母,都是解放前的技術工人。他們從小靠優秀成績考上名校清華。小馮還是清華團委的幹部,與他同時在清華團委的還有錦濤學長。

在當時的清華北大,出身“紅五類”的人並不多,他們二人不但出身過硬,自己也是學霸精英,憑本事考上了清華,又靠好出身背景被分配到“保密工廠”,參與國防科學的開發工作。

陳X華很聰明,也很會過日子。他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像典型的上海男人,但是非常老實本分,又很樸實,一點也不滑頭。他們當時已經有了一個兒子,放在上海由祖父母帶養。後來小馮又懷孕生了一個女兒,就帶在身邊,隻是很多物資要靠從大城市帶進去或者寄過去。

我第一年養小雞娃被老工人騙了之後,第二年再要買雞娃的時候,小馮告訴我一個分辨“公母”的方法,就是拎著小雞的一條腿、看它掙紮的時候頭往哪邊偏。我按照她的方法,成功率幾乎百分之百。

 

我買了二十隻雞娃,他們溝裏太冷,小雞娃就先都由我養著,等一個多月之後,天氣更暖和了,小雞也已經換毛的時候,我才給他們送進山去。

當時還有附近“人民器材廠”的一位好友嘉嘉,和我一起去他們家。我們本來也算是比較知名中學的學生,可是當我們看見小馮精心打理的家,多年來的“自我感覺良好”,片刻變成極度自卑。發現自己在各方麵都是蠢笨窩囊的。

他們住的房子是山溝裏的工人宿舍,按照原來北京東郊保密廠的樣式造的。外觀雖然灰塌塌,可一進家門,就眼前一亮。家裏麵整齊清潔,一塵不染。家具又齊全又漂亮又簡潔,都是深色的,發出深邃的紫光。我從來沒有在家具店見過這樣時髦美觀的家具,問他們從哪裏買的,小馮說:“是陳X華自己設計打出來的”。我們驚訝得下巴要掉下來,清華大學精密儀器係的學霸,居然是打家具的超級匠人。

他們說工廠常常沒有活兒可做,一年出不了一台精密儀器,做好了要用直升飛機運出山。再精密的儀器也受不住土石路的顛簸,出去就一點也不“精密”了。

工廠的人沒事做,人們就打家具。木材是現成的,滿山的鬆木。森林局用很便宜的價錢賣出這些木頭(省下了運輸費)。後來年輕工人就地取材時,也懶得通知森林局。他們想了一個絕招,每逢砍樹的時候,工廠的廣播站就放開高音喇叭,不是革命歌曲就是重要社論,掩蓋住了電鋸切割樹木的聲音。

 小馮表麵看起來很安靜,說話很少,但做事幹淨利落,還總是麵帶微笑,不聲不響的就把事情做完了。雖然他們家裏有個嬰兒,她似乎不用費什麽力,把家裏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不像大多數有孩子的家,往往顯得淩亂。從來聽不到她高聲講話,嬰兒好像也從來不哭。小馮低調高能的為人處世,讓我和嘉嘉佩服得“五體投地”,也因望塵莫及而心灰意冷。

小馮看出我們情緒瞬間低落,問出我們“心灰意冷”的理由,覺得很好笑(感覺我們有點傻)也很意外,她從來想不到有人因“佩服”她,而到了消沉的地步。

技術人員的“噩夢”

小馮是北京女X中的高材生,就像建國初期電影《祖國的花朵》中的人物。她趕上了好時候,考上了好學校。我們萬萬沒想到他們也遇到過極大的坎坷。

小馮說,大約在1970年前後,陳X華被當作反革命分子,關押了好一陣子。陳是突然被抓走的,完全不知道他犯了什麽“事兒”。抓他時隻說他散布“反革命謠言”、企圖“顛覆黨和政府”。被抓回學校之後,每天提審他,讓他交待問題。提審他的人不斷地“警告”他“老實點”,說他參與的這個“反革命集團”,是在有組織、有計劃地反黨反社會主義,而且是一個秘密運作的地下組織,有更深的黑線和更大的人物還沒有被挖出來。因此他不斷地受到審訊,要他交出其他同夥。

陳一向不過問政治,到了山溝裏,消息很閉塞,更加不知道外麵的事情。那時候除了寫信,沒有任何其它的聯絡方式。本分老實的他,工作之餘,有功夫就打家具、養孩子,讀點業務書,免得國家有緊急任務時,業務已經荒廢了。

突然間“禍從天降”,他完全摸不著頭腦,想坦白交代也找不到線索。於是被認為是頑固對抗,因 “拒不交代罪行”,被關了很長一段時間。

後來有一天,突然就把他釋放了,也不告訴他釋放的原因。他們多方打聽來打聽去,才知道這是一件“逼供信”引出的冤假錯案。

起先是他的一個同學,被當作“516分子”給關押起來了,每天讓他交代同夥。這人實在熬不住,隻好“造”了一份名單,其中就包括了陳,說這是一個暗藏的反革命集團。審訊他的人,自然要把這份名單當作至寶,想“按圖索驥”一舉抓獲反革命集團的所有成員。不過這個名單裏麵的人被抓之後,怎麽審也找不到任何新線索,還常常鬧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烏龍”話題,讓專案組的人也很困惑。在林彪事件之後,政治空氣稍微寬鬆些,那位交出“黑名單”的人,反口了。他說他的這個“黑名單”隻是他做的一個夢。

陳X華敘述這事的時候,麵帶靦腆的微笑,沒有一絲的怨恨,好像還覺得有點對不起家人,因那段時間他不能照顧家人,還讓大家都跟著擔驚受怕了。從這對夫妻身上,我真的看到了什麽叫做“寵辱不驚”。

順便說一句,也不能因此就得出結論,說公安係統業務能力很差。後來在1976年“四五”紀念周恩來的事件中,他們廠有人在那段時間回北京,去了天安門。後來北京公安係統的人居然拿著現場拍的群眾照片,按著人頭到各地抓人,他們廠的人雖然在遠景中,麵目模糊,還是被“按圖索驥”,抓回了北京關押。

哺乳與獻血

小馮他們對門的鄰居,是原北京保密廠的技術人員。他們兩家人關係很好。我給他們的小雞娃,他們也給了鄰居幾隻。小馮生下女兒沒多久,那家人也添了一個孩子。在灰蹋蹋的山溝裏,看見兩位正在乳養嬰兒的母親,那種幸福溫馨感,真的像穿透陰霾的陽光。

不過沒多久就出了狀況,鄰居家的孩子突然得了怪病,廠裏的醫生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廠子就派專車把母女送到了縣醫院,縣醫院的診斷是這孩子得了“絕症”。我現在記不得到底是什麽病了,隻記得說嬰兒失去了造血功能,必須靠輸血維持生命。醫生通知工廠說,縣醫院血庫沒有血,要工廠自己找人去縣醫院輸血。

  

那年頭獻血是一件“大事”,沒什麽人願意“輸出”(我在《生育悖論—難產與獻血》那篇說過)。一個近千人的大廠,最後竟然找不到義務獻血者。結果是小馮這位正在哺乳的母親,主動要求獻血。有人勸她不要去,說那嬰兒是救不活的,小馮笑笑,啥也沒說,就抱著吃奶的嬰兒,上車去了縣醫院。小馮獻了200cc血,立刻就沒有母乳了,嬰兒餓的哇哇大哭,廠裏又組織人捐嬰兒奶粉。

如人所料,那孩子沒能救活過來。孩子的父母哭得死去活來,小馮一邊給他們煮飯,一邊陪著孩子的母親,安慰開導這對夫妻。後來兩家的關係比親兄妹還親。

在那個冷漠的時代,這對心地善良的夫妻,讓我想起魯迅先生在1919年寫的雜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我也非常困惑,他們所受的教育,到底該算是民國教育還是共產教育呢?

對社會,他們是無怨無悔的“民族脊梁”;對朋友,他們是赤誠溫暖的貼心好友。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對他們,除了懷念,就是感恩。主讓我在最灰暗的人生階段,遇到了最光明美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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