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我的回國經曆
—宏觀抗疫下的微觀存照
我和夫人老家都在山東半島，兩家相距不到一百公裏。我家老母親93歲，生活幾乎不能自理，全靠子女和保姆照顧。嶽父今年87歲，嶽母84歲。知道國內抗疫形勢嚴峻，措施嚴厲，所以未曾做過回國探親的決定，隻是通過電話、視頻每日問候請安。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今年7月初，意外發生了！
7月1日，內弟泣不成聲地告訴他姐姐：母親肝癌晚期，且多器官轉移，已送醫治療。
問：在此之前難道沒有症狀？
答：老胃病，認為胃痛，吃了幾天胃藥不見好轉，送醫院檢查才知道這個結果。
願歲月靜好，山河無恙，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像晴天霹靂，一下子打破了生活的平靜。
從醫40多年的哥哥看了我發過去的各種醫學影像，告訴我情況異常凶險，是否回國請馬上決定。
回！回！回！心急如焚的夫人說，即使千難萬險，也要最後見母親一麵，送她最後一程！
申請回國
我持中國護照，疫情期間，護照已過期，幸虧中國領事APP今年6月3號上線，我第一時間注冊申請，順利在7月份拿到了新護照。
持中國護照，買好機票並做好“雙測”，一般問題不大。
但夫人持美國護照，問題就沒有那麽簡單了。
先是登陸中國駐美大使館、LA總領館網站，詳細收集查找各種有關美籍華人回國政策、注意事項及辦理流程，搜索各大華人媒體、論壇，看看美籍華人回國實操案例、經曆、心得等，一番操作下來，夫人頭大了，預料這將是一次艱難的旅程。
接下來進入實操階段，向駐美大使館申請緊急人道回國。
按照要求，首先需要提交回國事由，包括住院證明、診斷證明、繳費單據、回國時間、居住時間等。大概不到十天時間，得到了中領館緊急人道回國第一步核準。
第二步，除提供第一步所需材料外，還需要提供親屬證明、美國居住證明、工作單位、職位、最新本人照片等九種材料。最令人不解的是，你還要證明你是你。怎麽證明呢，辦法就是拍照。找一份當地當天的英文報紙，手持拍一張露臉照片，照片必須清晰顯示出報紙的出版日期。
這波神操作，讓我深感疑惑：莫不是我們華裔同胞誠信度太差，以至於祖國派駐的領事館不得不防？
大概十個工作日之後，夫人終於拿到了回國簽證。此時是洛杉磯時間8月15日上午10左右。
按照規定，我們也如約拿到了健康綠碼。
期間各種焦慮、不安、等待省略不表，有相似經曆的人自然會深有體會。
踏上旅程
拿到簽證，夫人第一時間查詢我事先購買的16日飛廈門航班是否有票，天遂人願，還有最後一張票額，立馬搶購到手。
當晚10點30分，我們順利通過安檢進入候機大廳，準備乘坐淩晨35分（即8月16日）值飛廈門的航班。
14個小時以後，北京時間17號上午六點，飛機順利降落在廈門高崎機場，進入閉環管理階段。機場工作人員全副武裝，表情嚴肅，引導下機旅客填寫入境登記表、查驗健康碼，開通海關卡，並現場提取咽拭子，完畢後由防疫專車拉到集中分流點，各種登記填報後，再按旅客去向分配到各個隔離酒店。隔離酒店工作人員集體談話，告知各種注意事項後依次進入酒店大堂，自願選擇餐飲標準和房間規格，通過專用電梯進入房間，開啟為期14天的酒店隔離生活。
當時我注意看了一下時間，從飛機落地到進入酒店房間，正好4個小時，比網上有些人說的動輒六七個小時要好很多。
隔離酒店坐落在廈門思明區，內部環境還算整潔。客房有388元、488元和588元三個標準，餐飲標準有38元/人天和58元兩種。每天上午和下午各量一次體溫，期間要做4次核酸檢測。房間牆上由於夏季返潮有兩大片水漬外，其他還說得過去。飯菜葷素搭配，營養沒有問題。如果不想吃酒店的飯菜，可以提前告知後點外賣，由工作人員送到房間門口，很人性化。
入住第一天，山東防疫指揮部駐廈門工作專班工作人員打來電話，核對我們的身份信息，了解我們的去向，並告知我們應注意的事項。
和絕大部分回國同胞不同，我們回來是探望病重的親人，一路上的焦慮不安難以言表。夫人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和她母親視頻，除了問候和鼓勵，就是告訴老太太今天是隔離的第幾天，還有多少天就可以見到她，讓她好好配合治療。
14天隔離期間，夫人和老太太的視頻對話大致如下：
問：今天感覺怎麽樣？
答：還行，我等你們回來。
問：今天感覺怎麽樣？
答：還行，就是吃飯沒胃口。
問：醫生給換了藥，感覺好了一點嗎？
答：沒有，肚子痛。
……
不安的消息越來越多，老太太不時地陷於昏迷，夫人心急如焚，天天以淚洗麵。我們祈禱上天，給老人家多留一點時間，讓我們有見她最後一麵的機會！
8月31號，經過14天的集中隔離、4次核酸檢測，我們終於離開了隔離酒店。
回到故鄉
下午6點，飛機準時降落在膠東國際機場。大概處於防疫需要，飛機沒有停靠廊橋，而是遠遠的停在了一邊，通過擺渡車將我們境外回國人員拉到了專門通道，在一個專用大廳內填報各種表格。夫人負責填報我們兩人的材料，我在一旁看管行李。趁此機會，我打開手機微信，收到一條外甥發來的消息：姥姥已走！請舅舅舅母節哀順變！時間是下午4:30。
我腦子立馬轟了一下，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
看夫人那邊，還在填表格，我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
等填報妥當，夫人來到我身邊，我對她說：你要堅強……
她一怔：什麽意思？
我說：老人家走了！
她一時愣住了，待緩過神來，失聲痛哭，撕心裂肺。
老天啊！為什麽不多給點時間？
娘啊，你不是說等等我們嗎！
探望變成了奔喪。
希望變成了絕望。
夫人一直邊哭邊喃喃自語，完全是一個現代版的祥林嫂！
在防疫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我們和LZ市的防疫人員接上頭，也見到了LZ市的運送專車。那是一輛金杯救護車，目測應該是九座，除了擔架大概做3人比較合適。司機師傅告訴我們，因為天氣原因和車輛緊張，我們要做坐進去5個人，一人從土耳其來，已於下午3點到達，另外兩人分別從柬埔寨 、英國回來，將於10點鍾左右到達，讓我們耐心等候。
已是初秋，瀟瀟細雨更添涼意。站在機場分流大廳外，感覺時間走的是那麽緩慢。大約10:30，人員終於到齊了，五個人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向LZ駛去。
一路上，夫人一直在掩麵抽泣，我則在胡思亂想：如此狹小空間，硬是擠進了來自疫區的5個人，一旦交叉感染，豈不是情況更糟？
淩晨0:30，車子駛進DYL酒店隔離點。
辦理登記入住期間，我見一個貌似隔離點負責人模樣的人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便準備趨前說明我們的特殊情況，剛走了兩步，那人像見了瘟神一樣，趕忙擺手並厲聲嗬斥道：離我遠點！離我遠點！夜空中那個熟悉的鄉音很刺耳，冷漠而又無情！
上樓時，一位好心的工作人員悄聲提醒我：你們的情況很令人同情，但那人做不了主。進房間後可以掃二維碼加入隔離點微信群，裏麵有領導、公安、醫生護士等，早飯後可向群裏的領導反映一下你們的情況，看看有無解決辦法。
通過酒店樓外狹窄的消防通道，我們進入三樓隔離房間。此時已是淩晨一點多鍾。
秋意涼，心更涼
按照LZ市規定，我們將在此隔離兩天即48小時，做兩次核酸檢測，核酸檢測通過，會得到兩個綠色健康碼。
一夜無眠。早餐後，我在隔離微信群發布情況說明：家鄉的各位領導，我們在國外通過中領館的緊急人道渠道回到了故鄉，探望病危的老母親，但老人家已於昨天離世，悲痛難以言表！肯請家鄉領導從緊急人道考慮，讓我們盡快檢測、盡快回家辦理善後！如能遂願，於逝者生者都是莫大的安慰！謝謝你們！
接著，我發出第二條信息：家人在等我們離開的時間，以便安排後續善後，請盡快給我們反饋意見。謝謝！
不久，群裏一位叫李某龍的人回複我：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護照最後一頁明確指出，嚴格遵守當地法律法規，疫情期間為了大家夥的生命安全考慮，請不要特殊化。我替祖國人民謝謝你！
對方口氣之大、之硬、之不容置疑，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我在想，這是何方神聖，竟然能代表、敢代表全國人民？
微信群裏求助不得，我趕緊打電話求助。
事實上，在準備回國期間，我已經谘詢查閱了國內各級的防疫政策，並保存了各級防疫指揮部的聯係電話。
廈門隔離期間，我們就打了無數次電話，從省裏到市裏，從縣區到鄉鎮，前前後後，得到的回答大同小異。這一次也同樣沒出乎我的預料，通常是：
沒辦法，愛莫能助。
沒辦法，上級有規定，你往上一級反映吧。
沒辦法，領導有批示，我們不能做主。
你們為什麽不早點回來？！
更有意思的是，一個部門的工作人員讓我們去找防疫專家組。我想，既然是專家，肯定懂的科學防疫，他該會給我們提出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和思路。不成想，我剛講完我的訴求，質疑防疫措施層層加碼的依據時，他一下子就掛斷了電話。可以想象，他很生氣，但他氣在何處，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還有：上級在哪？領導是誰？這一切的背後，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來去無蹤，力大無比，無堅不摧，沒有溫度，甚至沒有血色！
順便一提的是，和我們一同隔離的一位趙姓先生，從美國田納西回來，也是為了探望病危的母親，也是從探親變成了奔喪。他們鄉鎮防疫措施更為嚴厲，老人去世按要求當天下葬。經和家人商量，他幹脆就在隔離點隔離下去，失去了見親人最後一麵的機會！他私信我：老哥，沒辦法，為了不連累家人的正常生活，我認了！各種難處，沒人體諒！
娘啊娘
隔離兩天後，9月2號下午3點，我們回到了魂牽夢繞的村莊。老人躺在冰棺裏已整整三天！
當時，鎮上工作人員正在架設鋁皮牆，將居家院子一分為二，鋸聲隆隆，火星四濺，不勝其擾。隔離牆不留門，裝電子鎖，隻在中間留出一個小窗口，方便遞送食品。
這也是我內弟跟鎮上據理力爭的結果。按照鎮上的第一方案，自己找個獨門獨院隔離，院子是能找到，但考慮到街坊鄰居的感受，我內弟不同意。第二種方案是在對門空院子裏搭個帳篷，我內弟的意見是臨時可以，12天不行。第三種就是把院子隔起來。比較之下，選了第三種方案。
下午4:30，鎮上防疫人員上門，先是把院子裏人員全部清理出去，幫我們穿好隔離服，帶上手套、麵罩，進入冰棺停放間，瞻仰了老人家的遺容。前後過程不到十分鍾。
第二天即9月3號早晨六點，遺體送往火化場，上午十點送到墓地安葬。
一牆之隔，兩樣悲傷。夫人長跪不起，滿目悲愴。
得月樓前車馬喧，
憑窗西望淚滿眼。
秋風不知悲涼意，
心不素淨眉不展。
回憶一生多勤儉，
嘔心瀝血成蠶繭。
別怪兒女不靠前，
隻怨蒼天不開眼！
抗疫下的冷暖兩調
應該講，這一路走下來，所有一線的防疫工作人員，不管是醫護人員還是專車司機，他們兢兢業業，耐心細致，即使有些人不配合、甚至出言不遜，他們也不還嘴，默默地做自己的本分，讓人感到特別溫暖！我們看不清他們的真實麵貌，但看到了他們的辛苦，看到了他們身上散發出的人性的光芒。他們是抗疫大軍中最靚麗的風景線，他們天使般的身影，將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在這暖色的背後，就是一種冷色調，是一道看不見的牆，是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是一張看不見的大網，它無所不在，無所不摧，一旦觸到它，你會覺到一種涼，透心的涼！
我想問：科學防疫在哪裏？
精準施策在哪裏？
上級文件在哪裏？
緊急人道救助在哪裏？
從上到下層層加碼依據在哪裏？
這些問題，恐怕沒人會回答你。精疲力盡之下，我也不想再要答案了。
我們國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種病，叫健忘症。大難臨頭的時候，紛紛自保，祈禱蒼天留他一條生路。一旦幸免，便會沾沾自喜，好了傷疤忘了痛，根本不管多少人不幸罹難，更不會去追究悲劇發生的原因。為了避免這種健忘症，趁著心情還沒平靜下來，我趕緊記錄下這場刻骨銘心的經曆，為宏觀抗疫留一幀微觀存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