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蓬萊閣 (2021-04-29 05:57:03) 評論 (93)

 

        用今天的流行語來說,王凝之是一個贏在起跑線上的人。

 

        作為中國曆史上九個大一統朝代之一,晉朝自然也有名門望族。劉禹錫在憑吊東晉的懷古詩中寫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王、謝二家地位尊貴,人才輩出,在晉代最為炙手可熱。王凝之不僅生於豪門,而且橫跨兩大家族,躋身於核心層,因為他乃書聖王羲之之子、宰相謝安之侄婿。

 

        或許上蒼認為王凝之的親友團陣容仍然不夠強大,於是又為他增設了一位才華超群、光彩熠熠的人生女主角。謝家女兒眾多,而王凝之所娶的,正是中國曆史上有名的才女——謝道韞。

 

        謝道韞年少時,曾在一個雪天與兄弟姐妹們相伴玩耍,叔父謝安突然指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詢問:白雪紛紛何所似?” 堂兄謝朗脫口而出:撒鹽空中差可擬。” 作為一個孩子,能想到以潔白的鹽去比喻雪花殊為難得,本該得到讚許。但是,謝朗不幸遇到了一個智商足以碾壓他的堂妹。謝道韞略略沉吟後說出: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聽罷,哈哈大笑。柳絮之輕、之柔、之美,正與雪花相類。即便謝安本人出手,大概也難以找到更恰當的說辭。

 

        謝道韞就此一詠成名。這件軼事不僅被記載於史書,而且成為才女的標誌而被後人無數次地引用。曹雪芹為了強調林妹妹的斐然文采,寫給黛玉的判詞便是堪憐詠絮才

 

        待卿長發及腰,覓得郎君偕老。到了適婚年紀,謝道韞在謝安的安排下,按照門當戶對的原則,嫁給了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其實,飽讀詩書的謝道韞未必看重門第的光環,她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在學識和品味上能與她比肩的人。可惜的是,她的婚姻並不稱心。

 

        婚後不久,謝道韞回娘家小住,神色抑鬱,怏怏不樂。謝安寬慰她說:王郎,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謝安的看法是:你的丈夫是王羲之的兒子,才能也不差,你為何如此怨憤呢?

 

        才女到底是才女,謝道韞答道: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意思是說,我的長輩中有您和二叔這種才高八鬥的高士鴻儒(謝安、謝據),堂兄弟中則有眾多學富五車的青年才俊(謝韶、謝朗、謝玄、謝淵)。以前我萬萬想不到,世上竟然還有我老公這種蠢材。

 

            

 

        謝道韞的答複中,全然沒有提及丈夫的缺點。她先是把自己家上下兩代的翹楚都拉出來亮相,然後驚歎天地間竟會有王凝之這種奇葩,實在讓人大開眼界。短短的兩句話,表麵之周全、之克製,內裏之不屑、之犀利,無不令人歎為觀止。再三品味,仍有餘音繞梁之感。

 

        雖然打心眼兒裏看不起王凝之,但謝道韞除了罵幾句出氣,倒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即使她也能揮灑出一篇《歸去來兮辭》,料想夫家和娘家也不會支持,所以謝道韞還是老老實實地回了王家,隻是此後的生活變得寡淡乏味。

 

        縱有春蘭秋菊在目、琴韻簫音盈耳,芳情隻自遣,雅趣向誰言!

 

        光陰流逝,謝道韞先後生下四子一女,無奈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那麽謝道韞對於王凝之的評價是否準確呢?  這隻能由事實來證明。通常說來,倘若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一個人真正的實力不易看清。唯有滄海橫流,方能顯出英雄和狗熊的本色。

 

        王凝之二十三歲那年,唯一的兄長去世。身為王羲之家族年輕一代的領軍人物,無論他多麽平庸,官印也必會被塞進手中。王凝之先後被任命為江州刺史、左將軍等,這些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沒有多少發揮空間。如果不發生意外,他大概隻能平平淡淡地以王羲之之子、謝道韞之夫的身份過完一生,史書上都不會給他額外的記述。

 

        然而,王凝之終於等到了風雲變色的那一天。公元399年,五鬥米教教主孫恩發動叛亂,率眾攻打會稽(今浙江紹興)。而守方的一號人物,正是時任會稽內史的王凝之。

 

         王郎,浮舟滄海、立馬昆侖的時刻到了!在妻子麵前、家人麵前、世人麵前證明自己吧!

 

        縱觀古今中外,在敵人攻城的時候,擺在守將麵前的無非是三條路:

        第一、忠於職守,全力守城;

        第二、投降敵人,獻城求榮;

        第三、臨陣脫逃,保全性命。

 

        王凝之一定是由特殊材料製成的,因為他竟然不戰、不降、不跑,以暴風驟雨般噴發的智慧成功開創了一條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全新道路。王凝之獨步天下的抗敵之術並非載於稗官野史,而是二十四史中的《晉書》。以下為原文:

 

        會稽內史王凝之,羲之之子也,世奉天師道,不出兵,亦不設備,日於道室稽顙跪咒。官屬請出兵討恩,凝之曰:"我已請大道,借鬼兵守諸津要,各數萬,賊不足憂也。"及恩漸近,乃聽出兵,恩已至郡下。甲寅,恩陷會稽,凝之出走,恩執而殺之,並其諸子。

 

        王凝之深信天師道,又名五鬥米教。在敵兵臨近時,他不做任何人力物力上的準備,而是每天下跪祈求,並且信心滿滿地認為鬼兵會幫他守住各個要塞,叛賊不足為憂。結果自然是城破人亡,不僅自己被殺,連兒子們也未能幸免。

 

        這段記述實在令人掩卷歎息。王凝之缺乏雄才大略並不為奇,但能傻到這個境界仍然不可思議。倘若他信教尚未達到意亂神迷的程度,自然該積極備戰,因為晉朝之前的秦始皇、漢高祖都是馬上得天下,沒有哪一場戰爭能靠鬼兵獲勝。而倘若他完全把五鬥米教奉為圭皋,那就更應該以刀劍論輸贏。因為他不過是一介信眾,而叛軍首領孫恩卻是該教教主,他又如何與之鬥法?

 

                

 

        由此可見,謝道韞不僅有吟詩之才,更有識人之慧,年紀輕輕便已看透了王凝之。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大敵當前,謝道韞卻展示出強悍的個性。她提刀出門,奮勇抵抗。雖因寡不敵眾被擒,仍神態自若、毫不畏懼。孫恩被她的氣勢和名聲所攝,最終竟釋放了她。

 

        從此,謝道韞寡居會稽,落寞地度過餘生。據說,她晚年時曾接待慕名而來的訪客。提及家破人亡的舊事,謝道韞悲從中來,淒然淚下。未嫁時,她曾感懷名士嵇康的際遇而寫下一首詩,其中的最後兩句竟似預估了自己未來的人生:

 

         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