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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春天， 總會想起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小的時候， 每到冬去春來的時候就盼望去春遊， 而真出去春遊時候，卻總想著老師布置的作文。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風和日麗， 陽光明媚。全年級的小朋友坐著汽車去春遊。一路上同學們歡歌笑語， 公園裏麵人山人海，各色的花朵爭奇鬥豔。時間過得飛快，太陽下山了，我們流連忘返地離開了公園，又度過了愉快的一天。”
奶奶的， 作文要求500字， 還差420，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實際上春遊那天刮起了六級大風，一半同學被風吹跑了。另外一半捧著黃黃的維生素麵包野餐，結果吃了一肚子沙塵暴。
等到大一點的時候， 開始讀古文：
“紫陌春光好，紅樓醉管弦。人生能有幾？不樂是徒然。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
徒然了一陣以後 ，高雅一點了：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
後來終於等到不用再念書了，世界那麽大，俺可要去瞜瞜！去看天上人間！我要：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風和日麗， 陽光明媚，兜兜轉轉地就來到了翡冷翠。
翡冷翠就是佛羅倫薩。到了佛羅倫薩就不能不去朝拜文藝複興的聖地烏菲茲美術館，到了烏菲茲美術館， 就不能不看堪稱文藝複興正式開始的標誌性作品，波提切利的《春》。
波提切利是何方神聖？
波提切利是文藝複興時代初期稍早於三傑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的大神。1445年3月1日，他出生於佛羅倫薩一個富庶的皮匠之家。從小愛畫畫的波提切利先是去學習了金匠的手藝， 後來轉行學習繪畫，曾經師從菲利普.利皮，後來又轉到韋羅基奧門下。在這裏學習期間， 他的老師又招了一個小徒弟，名字叫做達.芬奇。達.芬奇比波提切利小7歲， 兩人關係不錯。沒過多久，波提切利畢業了，自創門戶開始給佛羅倫薩的大金主美第奇一家和其他貴族畫像。波提切利在人像上造詣極深，特別是對人物表情細致入微的描繪和對輪廓細節的掌控讓他一舉成名。一時間他聲名鵲起，畫室門庭若市 。
1480年左右，洛倫佐·美第奇（“豪華者洛倫佐"的同名堂兄弟）委托波提切利畫一幅畫，用於裝飾他14歲的侄子與一個貴族的女兒的婚房。這幅畫就是著名的《春》（Primavera）。
《春》的政治正確的打開方式應該是這樣的： 在一個美麗的四月天， 花園裏花朵盛開。愛與美之神維納斯挺著大肚子衣冠楚楚地佇立（是的，維納斯偶爾也是會穿著衣服的）， 她的侍從美惠三女神正在翩翩起舞。(這三個女神永遠都拉著手裸體在跳舞，屬於希臘神話世界裏的傻白甜廣場舞大姐 )。俊美的男神墨丘利，也就是愛馬仕，身體朝向畫麵外，一眼也不diao3周圍身著透明白紗的女神們。他手裏舉著一根棍子正在播散象征著冬天和寒冷的陰雲。(他也可能是拿著自拍杆正在直播帶貨：愛馬仕促銷！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簡友打五折！點讚關注就買一送一！）
“世界在春光中美好， 萬物在春色中生長， 啊， 這美麗的春天……”
But wait a minute……右邊這兩個美女和角落裏的飄來飄去的家夥是什麽鬼？！
說實在的， 寫到這裏本人已經無法繼續政治正確地胡編下去了。 因為這幅畫根本就不是在歌頌和諧社會的春天美景，它實際上是一幅細思極恐的罪案現場快照。我還是用我殘存的一點點正義感還原一下事件的真相吧!
右上角這個梗著脖子的詭異的家夥是西風之神， 他表情猥瑣，渾身泛著藍光仿佛阿凡達。在長春或者八一電影製片廠出品的電影裏，這種人一出場，觀眾就知道必定不是個好鳥。事實上，他確實不是好人，是個殺人犯（謀殺這一段且聽以後分解）。西風基本就是個人形吹風機，隻會鼓著腮幫子到處吹風。他在神界裏沒有什麽正經貢獻， 就像麻將裏的西風，廢物一個。
那一天的發生故事其實是這樣的：美麗的大地之仙女克羅麗絲衣著透明的薄紗在林間漫步。 對她垂涎已久的猥瑣男西風從幽暗的林間正慢慢接近。一陣陣略帶寒意的小風卷起潰敗的秋葉， 讓克羅麗絲感覺到一絲不安。她剛要開始奔跑， 一雙大手已經摸上身來，克羅麗絲無力地倒下。在顫抖和眩暈裏， 陽光從樹葉中間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散開在她身上。恍惚中她看到三女神在圍繞著她跳舞， 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她們冷漠地俯視，就像看著祭壇上待宰的羔羊。克羅麗絲感覺身體在一點一點綻開，風變得炙熱， 從她身體裏穿過。花朵和藤蔓從她綻開的身體裏和半開的嘴裏生長出來， 綿延到土地裏。身下的腐敗的秋葉也在一瞬間全都變成了色彩斑斕的花朵。 她感覺身體被這些花朵慢慢淹沒， 馬上就要融化在這花海裏……
……不知過了多久， 克羅麗絲醒了過來。 她發現自己身披華麗的用花朵裝飾的衣服， 頭頂上戴上了一頂花冠。 在幾位神仙的見證下， 她已經從一個自由自在的少女克羅麗絲， 變成了成熟的花之女神芙洛拉。 而猥瑣男西風阿凡達就是她的新婚的丈夫。光禿禿的大地，一日之間變成了萬花盛開的燦爛的世界，花園的樹枝上也結滿了果實。
想不到如此狗血的故事居然有這樣一個毀三觀的華麗結局。美女愛上了強奸犯！殺人犯+強奸犯+猥瑣男西風這次也是真愛，他送給芙洛拉一座滿是奇花異草、水果蔬菜和中草藥的園子。一群目擊證人活活變成了證婚人，這下到了法院也立不了案了。從此以後，每到人間四月天， 被幸福的花神芙洛拉和她的罪犯丈夫都能會在花園裏親密地漫步，他們走過的地方百花齊放，絢麗動人。
這個在希臘神話裏狗血指數最多三星的故事揭示了一個永恒不變的道理：一個男人， 即使他其貌不揚，即使他像西風在麻將桌上一樣一無是處，隻要會吹，他就能夠把女神娶回家， 就能打成大四喜！最沒用的一張麻將牌能做到的， 你也可以做到！你還可以打大三元和清一色！！還有一條龍！（不好意思不小心又寫成雞湯文了。）
在《春》這幅大作完成以後數年， 波提切利又畫了一幅同樣著名的蛋彩作品：《維納斯的誕生》，這幅畫是維納斯第一次全裸正麵出鏡，因此毫不意外地獲得了更大的成功，也一舉奠定了波提切利這個兄弟當時江湖一哥的地位和在整個文藝複興的曆史地位。 在這期間， 波提切利還受教皇之邀在西斯廷完成了幾幅重要的作品。
《春》和《維納斯的誕生》都是蛋彩畫。蛋彩，顧名思義， 就是用雞蛋而不是亞麻油或者鬆節油調和顏料的畫法。 由於蛋打碎以後幹得快而且極易腐敗，畫家必需在極短時間內完成調色並處理好光線明暗，蛋彩不能像油畫一樣反複覆蓋， 在表現質感的上也比較困難。蛋彩畫未幹的時候，顏色會比較淺；最後會變深而且有一種特殊的光澤， 還有一種蒙矓而柔和的效果。另外這種顏料不好保存， 需要每天按需調配。所以波提切利每天都要打很多隻雞蛋， 數量遠遠超過了師弟達芬奇畫過的雞蛋。
換言之， 這幅畫聚集了五百年前無數隻蛋的亡魂。在烏菲茲美術館參觀波提切利這幾幅作品的人無不為之蛋疼。世上隻有一幅畫比波提切利的作品更加令人蛋疼， 那就是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愛好發明的達.芬奇特立獨行地發明了一種蛋彩和油彩相結合的濕壁畫繪製方法，但是他化學自學失敗，這一次玩砸了，最後疼的是大師自己。《最後的晚餐》這幅大型壁畫甚至在未完成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剝落褪色，金主爸爸一怒之下報告了消協。雖然達.芬奇此後對這幅畫進行了多次修補，但到了今天，這幅畫已經極度麵目不清了。同一年代的用標準蛋彩技法完成的《春》，《維納斯的誕生》，還有米神的標準濕壁畫技法完成的西斯廷天頂畫則顏色豔麗，和500年前相差無幾。
在波提切利如日中天的1481年，一個叫薩伏納洛拉的托缽修士派道明會成員來到佛羅倫薩進行末日布道。到1494年法王入侵，美第奇家族逃離， 薩伏納洛拉成功說服了法王和平離開佛羅倫薩，然後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新的領袖。他下令關閉了所有三俗會所，還開始定期在領主廣場舉辦他反文化自由的“虛榮之火”(Bonfire of Vanities)。無數珍貴的手稿，繪畫，掛毯，樂器，華麗服裝， 飾品，占星術和魔法書葬身火海。很多出自像奧維德，普羅佩提烏斯，但丁，薄伽丘， 還有波提切利這樣的名家之手的傑作都在火光中化為灰燼了。
在這幾年，波提切利據說被薩伏納洛拉感召，開始深刻反省自己“墮落的”前半生，並親自毀掉了不少他“不道德”的異教作品，所以現在流傳下來的波提切利作品稀少。撰寫《藝苑名人傳》的藝術史大神瓦薩裏對波提切利的人品非常不感冒， 連他的作品都懶得記錄， 在書中隻是語焉不詳地一筆帶過。
短短四年之後的1498年4月，教皇和美第奇家族利用饑荒煽動群眾推翻了薩伏納洛拉，並指控他散布謠言、偽造神諭、妨礙社會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破壞和諧社會和公共秩序等罪名。最後薩伏納洛拉罪名成立，被燒死在“虛榮之火”曾經燃燒的領主廣場。
美第奇家族重掌佛羅倫薩大權後，波提切利再也沒有得到重用。這時候文藝複興三傑都已成名，波提切利已經過氣，又由於犯過嚴重政治路線錯誤，他徹底涼涼了。更可悲的是， 雖然他之前賺了不少錢，但是因為他沒有很好地理財而導致晚年貧困，一度靠領救濟為生。
1510年5月17日，一代宗師波提切利孤苦伶仃地走完了一生。在他死去的時候， 人們按照他的遺願把他安葬於佛羅倫薩“全聖徒”教堂墓地，在他暗戀一生的紅顏薄命的名媛西莫奈塔的墳墓邊。西莫奈塔是波提切利一生的愛人， 她雖然香消玉殞多年， 但是她的形象已經被波提切利在畫作裏以維納斯和其他女神的形象重現了無數次。
在2021年1月28日，波提切利的《手持圓形聖像的年輕男子》最終以9218.4萬美元的價格拍賣成交。這是西洋古典藝術的第二記錄高價，僅次於達芬奇《救世主》。這對師兄弟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500多年以後又重逢了。
卻道是：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Spring 2021 Chicag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