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2月，在法國聖雷米（Saint-Remy）的聖保羅修道院（Saint Paul Asylum）休養的梵高收到弟弟西奧（Theo）一家的來信，得知他們剛剛添了一個兒子。弟弟在信裏寫道：“我們將用你的名字給他起名，希望他能像你一樣的堅定和勇敢。”

激動不已的梵高為小嬰兒畫了一幅《Blossoming Almond Tree》作為賀禮，他結合了日本浮世繪的部分創作技法，在天空藍的背景上繪了一株豔態嬌姿的花樹。這是梵高唯一的一幅帶有浮世繪風格的油畫，中國人將此幅作品翻譯成《盛開的杏花樹》。

一開始，我對“Almond” 一詞被譯成“杏”是沒有任何異議的，我平時愛吃的almond 果仁就被叫做“杏仁”。

前不久我在研究梵高的向日葵係列時，發現他於1888年畫了大約十四幅的花樹作品。1888年2月20日，梵高於暴風雪中抵達法國南部的阿爾勒（Arles）。因為天寒地凍，他首先在室內呆了兩周，以一枝插在玻璃杯裏的almond花為靜物, 用細膩的筆觸及柔和的陰影創作了兩幅反映早春痕跡的油畫。三月初氣候轉暖，各種果樹次第開花爭奇鬥豔，將梵高從低迷的狀態下喚醒。心情大好的他走出戶外，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畫了果園裏的almond blossom, apricot blossom（杏花）,  Plum blossom （李花，也翻譯成西梅花）, peach blossom（桃花）, cherry blossom （櫻桃花）, pear blossom （梨花）…… 這些花樹作品深受印象派、點彩畫法及日本木刻的影響，向我們展示了法國南部小清新的春天以及梵高內心的喜悅。

在網站上細細欣賞完這些作品後，我的心裏產生了以下兩個疑問：

一：almond和apricot都被翻譯成“杏”，到底哪個才是中國人認知的真正的杏樹呢？

二：梵高在1888年4月21日給法國點彩畫派畫家埃米爾·貝爾納（Émile Bernard，1868年－1941年）寫了一封信，寫到半當中，他興致勃勃地畫了一個開花的果園草圖，並在圖下方解釋道：“這是另一個果園，很簡單的勾勒：一棵白色的樹，一棵小綠樹，一片正方形的綠地，淡紫色的土壤，一個橙色的屋頂，一大片藍天。我正在畫九個果園：一個開白花；一個開粉花，花色幾乎偏紅；一個開藍白花; 一個開淺粉花；一個綠粉相間。昨天我畫了一棵藍天下的櫻桃樹，嫩芽是橙色和金色的，花簇是白色的，與天空的綠藍色交相輝映。可惜今天下雨了，我無法重返那兒繼續做畫。“（Here is another orchard, rather simple as a composition: a white tree, a small green tree, a square patch of green, lilac soil, an orange roof, a large blue sky. I am working on nine orchards: one white; one pink, almost red; one white-blue; one grayish pink; one green and pink. Yesterday I overdid one [canvas] of a cherry tree against a blue sky; the young leaf shoots were orange and gold, the clusters of flowers white, and that against the green-blue of the sky was wonderfully glorious. Unfortunately there is rain today which prevents my returning to the charge.）從這些文字可以看出，梵高並不是特別偏愛almond flower, 他醉心於每一種開花的果樹的。為什麽他送給小侄子的偏偏是一幅almond flower油畫，而不是桃花、李花、梨花或櫻桃花呢？後麵這幾種花也代表著盎然的春天啊！

我首先研究了一下Almond背後的文化和宗教含義。Almond的學名為Prunus dulcis，正確的中文譯名應該是“扁桃”，與桃子同歸於李屬的扁桃（Amygdalus）一族，原產於伊朗及其周邊國家。它是一種落葉喬木，高4-10米，樹幹直徑約30厘米，幼枝起初為綠色，暴露在陽光下後漸漸變紫，第二年變成灰色。葉長8-13厘米，邊緣有鋸齒，整棵樹的外形與中國人常見的桃樹很相似。花瓣五片，花朵單生或成對，早春開花，花於葉先發。與桃樹一樣，扁桃種植三年後才結果，五六年後結果量達到高峰。它的果實是核果（drupe）而不是堅果（nut），呈橢圓狀，長約3-6厘米，成熟時外果殼（hull）裂開，露出裏麵的內果皮（shell）。內果皮呈黃褐色，表麵粗糙略帶纖維質，上麵有微小的圓孔。扁桃主要用於食用的部份是內果皮中的種子。

野生的扁桃仁裏含有毒性的苦杏仁苷，味道發苦，一個成年人一口氣吃掉五十個野生扁桃仁就足以斃命。不知從何時起，某些野生扁桃仁發生了基因突變，抑製了這種致命毒素的產生，果仁既甜又安全可食。古時候扁桃不能靠扡插或樹吸盤繁殖，但在嫁接技術成熟之前，古人就有能力從一大堆苦扁桃仁裏揀選出甜扁桃仁進行種子繁殖，因此扁桃是世界上最早被馴化的果樹之一。馴化了的扁桃樹最早出現在公元前3000年的西亞和中亞地區，公元前1000年左右，扁桃樹傳入希臘，除了食用，扁桃仁還用來治療各種疾病，甚至被當成了壯陽藥。

古希臘神話中有一個關於扁桃的故事。雅典國王得摩豐（Demophon）於特洛伊戰爭後返鄉，途經色列斯時遇到了比薩爾提亞國（Bisaltia）的公主菲莉絲（Phyllis），兩人陷入愛河並舉辦了婚禮。得摩豐急著返回雅典相助父親，發誓會回來把妻子接走。分別前，菲莉絲送給了他一個裝有大地之母瑞婭的聖物的珠寶盒，叮囑他萬一回不了色雷斯的時候再打開這個盒子。這個故事的結尾出現了好幾個版本，其中一個版本是菲莉絲望眼欲穿等不到丈夫回來，以為他變了心，肝腸寸斷的她在一棵樹上吊死。她的墓旁長出了一棵樹，待得摩豐千裏迢迢趕回來時，樹上開出了千朵萬朵扁桃花，象征著超越死亡的真愛。

扁桃樹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自由生長，一月份就開花，是最早開花的果樹，在《聖經》裏象征著守望和承諾。《耶利米書》（Jeremiah）第1章第11、12節，“耶和華的話又臨到我說：‘耶利米，你看見什麽？”我說：‘我看見一根杏樹枝 ’。耶和華對我說：‘你看得不錯；因為我留意保守我的話，使得成就。’” （The word of the Lord came to me saying, “What do you see, Jeremiah?” And I said, “I see a rod of an almond tree.” The LORD said to me, “You have seen correctly, for I am watching to see that my word is fulfilled.”）“almond” 與“watch”在希伯來語裏出自同一字根，讀音非常接近。（注：筆者直接將和合本聖經裏的中文段落摘抄到文章裏，此版本裏的almond 譯成了“杏樹”或“杏仁”。）

《創世紀》（Genesis）第30章第37節：“雅 各 拿 楊 樹 、 杏 樹 、 楓 樹 的 嫩 枝 ， 將 皮 剝 成 白 紋 ， 使 枝 子 露 出 白 的 來 ” （Then Jacob took fresh rods of poplar and almond and plane trees, and peeled white stripes in them, exposing the white which was in the rods. 注：“plane tree” 應該譯成“懸鈴木”）。第43章第11節，“他們的父親以色列說：‘若必須如此，你們就當這樣行：可以將這地土產中最好的乳香、蜂蜜、香料、沒藥、榧子、杏仁都取一點收在器具裏，帶下去送給那人作禮物。’”（Then their father Israel said to them, “If it must be so, then do this: take some of the best products of the land in your bags, and carry down to the man as a present, a little balm and a little honey, aromatic gum and myrrh, pistachio nuts and almonds. 注：“榧子”即開心果。）這說明扁桃仁在雅各時代是迦南地區最好的果實。

《民數記》（Numbers ）第17章第8節：“第 二 天 ， 摩 西 進 法 櫃 的 帳 幕 去 。 誰 知 利 未 族 亞 倫 的 杖 已 經 發 了 芽 ， 生 了 花 苞 ， 開 了 花 ， 結 了 熟 杏 。 ” （Now on the next day Moses went into the tent of the testimony; and behold, the rod of Aaron for the house of Levi had sprouted and put forth buds and produced blossoms, and it bore ripe almonds.）根據傳統，大祭司亞倫的手杖兩頭分別是甜扁桃枝和苦扁桃枝。如果以色列人遵從上帝的教導，甜扁桃枝便會開花結果。如果與上帝的意願背道而馳，收獲的則是苦扁桃的果實。

《出埃及記》第25章第31-36節：“要用精金做一個燈台。燈台的座和幹與杯、球、花，都要接連一塊錘出來。燈台兩旁要杈出六個枝子：這旁三個，那旁三個。這旁每枝上有三個杯，形狀像杏花，有球，有花；那旁每枝上也有三個杯，形狀像杏花，有球，有花。從燈台杈出來的六個枝子都是如此。燈台上有四個杯，形狀像杏花，有球，有花。燈台每兩個枝子以下有球與枝子接連一塊。燈台出的六個枝子都是如此。球和枝子要接連一塊，都是一塊精金錘出來的。“（ Make a lampstand of pure gold. Hammer out its base and shaft, and make its flowerlike cups, buds and blossoms of one piece with them.  Six branches are to extend from the sides of the lampstand—three on one side and three on the other.  Three cups shaped like almond flowers with buds and blossoms are to be on one branch, three on the next branch, and the same for all six branches extending from the lampstand.  And on the lampstand there are to be four cups shaped like almond flowers with buds and blossoms.  One bud shall be under the first pair of branches extending from the lampstand, a second bud under the second pair, and a third bud under the third pair—six branches in all.  The buds and branches shall all be of one piece with the lampstand, hammered out of pure gold.）第37章第19節：“這旁每枝上有三個杯，形狀像杏花，有球有花；那旁每枝上也有三個杯，形狀像杏花，有球有花。從燈台杈出來的六個枝子都是如此。”（Three cups shall be shaped like almond blossoms in the one branch, a bulb and a flower, and three cups shaped like almond blossoms in the other branch, a bulb and a flower—so for six branches going out from the lampstand ）這些細節說明摩西以扁桃花形狀製作七個分支的金燈盞，起初在猶大曠野會幕中使用，後來在耶路撒冷聖殿中使用。

扁桃又從古希臘傳到了古羅馬，博物學家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公元23-79）在著作《自然史》（Natural History）中提到：羅馬人用鬆木刺穿扁桃樹幹，防止了扁桃仁產生毒素和苦味。當今的科學家證明這種方法是行之有效的。從公元前100年到整個中世紀，甜扁桃在地中海周邊國家大量商業化種植，甜扁桃仁成為一項重要的商品，並通過絲綢之路從亞洲運往北非。中世紀的歐洲基督教徒經常用扁桃枝象征著耶穌的誕生，聖像畫中的嬰兒耶穌頭上的光環（halo）是扁桃狀的，包圍在耶穌或聖母瑪利亞身子四周的橢圓形靈光（mandorla）也是扁桃狀的。

基於扁桃花在基督教文化中的含義，梵高會很自然而然地把它畫進自己送給小侄子的二月賀禮中，象征著希望、複活和好運。他的侄子小文森特.梵高將這份美好的親情圓滿地傳承下來，成年後的他經過多番奔走，終於促成荷蘭政府在阿姆斯特丹為他的伯父建立了一座紀念館，一代藝術大師的精神得以永世長存。

那麽和合本聖經為何將“almond” 譯成“杏樹”或“杏仁”呢？我是這樣猜測的：扁桃和中國北方的杏樹同為李屬，植株外形、花形、花色比較相似，開花期相近，未成熟的扁桃果實和青杏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麽兩樣。而且中國的杏仁也有甜杏仁和苦杏仁之分。翻譯家不是植物學家，很可能以為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的扁桃就是一種以食果仁為主的杏樹。其實中國的新疆栽培扁桃的曆史長達1300年，那裏的扁桃品種來自於中亞和西亞，不過扁桃在維吾爾語裏被稱為“巴旦木”，其果實為“巴旦杏”，翻譯家即使聽說過巴旦木，也未必會知道其和聖經裏的扁桃是同一種植物。

西班牙殖民者於16世紀將扁桃帶到美國加州，經過一百多年的探索，終於成功培育出適合當地水土的品種。如今加州是世界最大的扁桃仁產地，種植麵積達100萬英畝，有至少六個不同的品種，總產量占了全世界的一半以上。大多數品種的扁桃花需要依靠蜜蜂授粉才能結實，每年二月末花期開始，美國全國各地約一半的商業蜂箱通過卡車從四麵八方運往加州的扁桃林授粉。此時乃欣賞扁桃花的最佳季節，但見淺粉色的扁桃花密密匝匝地綻放在枝頭，蜜蜂在花叢中翩翩起舞，嗡嗡嗡哼著歡快的小調。扁桃生長需要大量的水，近年來加州地區飽受幹旱困擾，對扁桃種植造成不小衝擊。養蜂業又受到蜂群崩潰綜合症（Colony Collapse Disorder，簡稱CCD）的影響，導致全國範圍內蜜蜂短缺，從而提高了昆蟲授粉的價格。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果樹專家們開發出了自花授粉的扁桃樹，將其與昆蟲授粉的扁桃品種雜交，產生了可自花授粉且保持高品質扁桃仁的雜交品種。

筆者生活在加拿大，這裏的氣候與水土不適合大麵積商業種植扁桃，加拿大超市裏的扁桃仁幾乎全是從加州進口的。為了滿足部分花迷的喜好，加拿大個別苗圃推出了少量的耐寒且自花授粉的園藝扁桃樹。我打算在自家後院也栽上一棵，群芳沉寂之時，扁桃花展瓣吐蕊，淡雅素淨的花朵銜露凝玉纖塵不染，偷來梨花的七分白與桃花的三分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