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封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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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

 這一周我姨媽和姨夫從深圳來到上海,給我媽祝壽,老太太八十啦!我小的時候跟著我姨媽長大,童年的記憶裏她是個模樣好、脾氣卻不太好的姑娘,到如今,她也已經是個70多歲的老人了。姨夫姨媽、我爸我媽四人團聚在一起的場麵很溫馨,但多少也有些傷感,這些小時候給我當家長的人兒都已經暮年。

也還是有些感慨,本來很想跟你聊聊他們過去的一些故事,但是這幾天他們頻繁出現的對話讓我在忍俊不禁的同時,特別認真地想請你談談你對當今舉世矚目的這出大戲的觀感和觀點。喏,你一定是知道哪出大戲了。

而我家這四個老人的對話呢,我簡單摘要如下:

四個老人齊齊坐在家裏看電視。

我媽最先發難:“我最不喜歡這個大猩猩!上躥下跳,還不下台!”

我姨媽已經沒有了年輕姑娘時候的壞脾氣,聞聽此言哈哈笑起來:“大姐說的對啊!真是像個大猩猩。賴在台上有意思嗎?還不下台自己打打高爾夫算了!”

我姨夫退休前就是個關心政治且話很多的老師,他很認真地說:“你們不要以為他下台就有多好,我反而覺得他有他的好處,你們根本不懂得……”

我爸一直以知識分子自居,這麽大年紀了,最近還在捧著包剛升所著的《民主的邏輯》在讀。不過我觀察過,他每天午飯後坐在陽台的躺椅上讀,但讀不了幾頁就傳來了呼嚕聲。畢竟,老了。

我就不贅述我爸說了些什麽了。

我自己其實對這出大戲沒有觀點,或者說我的見識不足以真的形成什麽觀點,我隻有一個樸素的願望:無論誰上台,願天下太平。非要說觀點我也隻有一個:作為老百姓,不要盼著天下大亂。我也很慶幸我的朋友們中極少有人討論這出大戲,大家還是依然如故,說著之前的話做著自己的事。

但是你不一樣,你有超過30年的海外生活經曆,你有許多仍舊生活在大洋彼岸的朋友。30年,在人的一生中足夠漫長。你有30年浸潤在與我完全不同的環境中,所以我想你的觀感和觀點,應該有價值。

                                                          

                                                                                                             Jin

                                                                                                2020年11月10日

Jin:

全世界矚目的美國大選象過山車一樣驚心動魄,天天關注討論的就是選票,選票,選票,心情也隨著地圖裏紅變藍,藍變紅起起伏伏。過去的一個星期,選情終於塵埃落定,同盟國的領袖們長舒一口氣,紛紛迫不及待地發信祝賀,除了俄羅斯,土耳其等幾個強權國家。象驢之戰的火藥味漸漸散去,像是到了停火觀望的階段。然而,朋友圈裏卻打得不可開交,甚至水火不容了。

我想起四年前的美國大選,因為我在微信臉書等社交媒體的朋友幾乎都是知識分子,我發現美國朋友都是一邊倒支持希拉裏,而華裔則大多數投了川普的票。我當時非常吃驚,我天真地認為象這樣在公開場合,毫不掩飾自己白人至上的優越感,口口聲聲移民都是罪犯的候選人至少不會得到華裔的支持。

我問了一位華裔的川普支持者,他告訴我說奧巴馬執政時,沒有什麽政績,尤其最後離任之前勉強通過的醫保成了壓垮中產的最後一棵稻草。但是我仍然很困惑,難道隻有華裔是中產嗎?川普和希拉裏之爭,有一半人也投了希拉裏的票,這些希拉裏的支持者絕大多數都是知識分子,專業人士,他們也是中產。這位川普支持者又說因為民主黨平分權利的政策令華裔子女根據成績擇優錄取申請大學的優勢被削弱,而教育永遠是華裔家庭的重中之重。然而我還是不明白,機會均等難道不能理解嗎?我們以前高考時,象上海,北京這些大城市的考試卷都跟其他省份不同的。我記得父親當時把我的上海戶口簽到南京,母親還跟父親有過爭執。江蘇考生要比上海考生競爭壓力大很多,如果全國都是以統一分數來劃分,是不是上海、北京的很多考生都隻能讀中專技校,能考上大學都是山東、河南等省份的學霸們呢?其實,新疆、內蒙以及少數偏遠民族地區甚至港澳台也有北大、清華分配的民額。我的一位好朋友曾經是貧困地區的少數民族,如果沒有這樣均等的機會,他可能走不出山區,好一點靠山吃山辦個農家樂,或者做個黑導遊。

我和我一個特別親近的朋友吵得不可開交,大家氣頭上都說了不合適的話,很長時間不聯係。這四年裏,我試圖從他的角度去思考。他供職於加州的一個生化製藥廠,是家中主要的經濟來源,有太太和兩個女兒一家子要養,不貧窮但也不富裕,可能民主黨執政多征的稅額對他來說是個負擔。或許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的現實版本。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他當年來到美國時口袋裏隻有60美元,正是民主黨福利政策的受惠者。學生可以不用交稅,甚至可以退稅,正是因為有人多交了稅,他當年F1學生簽證期滿,找到工作從HIB工作簽證辦到綠卡留下來買房置業成為中產。如果按照川普美國人優先的政策,他的學生簽證期滿隻有一年的實習時間,這一年實習期滿也隻能另謀生路,不可能留在美國,當然多交稅也不再是個問題。

30多年前,我是先到的加拿大多年後再去美國工作的。當時,我們都是銀行儲蓄存款不會超過三位數的窮學生。加拿大的福利政策更有優越,低收入家庭孩子的牛奶金一直可以領到18歲;培訓中心為了讓新移民早日融入社會,隻要按時上培訓班補習英文不但有錢領,還有培訓中心負責幫忙免費照看孩子。我的一位上海同濟大學畢業的朋友,托福幾乎考了滿分的高材生也天天坐在從字母學起的課堂裏。

我想說的是民主黨秉承的普世價值落到實處就是資源分享,而這些現在來分享資源的不受歡迎的黑人,穆斯林或者拉丁美洲裔就是30年前的我們。我隻是樸素地認為我們當年身無分文來到北美尋夢,我們曾經也是受惠者。我不能現在上了船,就盼著還在水裏的人淹死,可能我很幼稚,我心裏還有一個平權博愛的理想社會,即使這樣的社會可能永遠不會到來。

川普執政的這四年裏,經濟可能有改善,種族歧視卻除了排華法案以外,前所未有的公開化,合法化,常態化。我以為那些有投票權的華裔們已經有了警覺,但是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川普的華裔支持者們不但沒有,更同白人至上主義者一起加入了歧視黑人和穆斯林的行列,將“Black lives matter”說成是“黑命貴”。

 

黑人似乎總是處在鄙視鏈的最底層,我認識的一位長輩(大學老師)都毫不諱言她不喜歡黑人。她的兩個外孫女去夏令營回來後,頭上染了頭虱,她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一口咬定頭虱是班上的一個黑女孩傳播的。我兒子在加州上幼稚園時,有個叫Leon的黑人小朋友,兩人總在一起玩,這位長輩一直都在努力說服我兒子不要跟Leon玩。在老一代的中國人眼裏,黑人就是非洲人,就是貧窮的,肮髒的,沒受過教育的,犯罪率高的族群。或許是因為當年中國貧窮的時候,他們比我們更貧窮;或許在我們需要援助的時候,他們還等著我們救濟。這個觀念很難改變,其實那個Leon小朋友的父母都是大公司Qualcomm的軟件工程師,已經比我們率先成為中產階級。

 

我不知道我們在歧視黑人或者其他族裔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一百多年前曾經有過一條叫做排華的法案?美國曆史上唯一的一條針對特定族群的法案。

 

從維基百科上可以搜索到下列信息:

 

“《排華法案》是共和黨人 Horace F. Page 提出,共和黨美國總統切斯特·艾倫·阿瑟於1882年5月6日簽署的一項法案。它是在美國通過的第一部針對特定族群的移民法。

雖然該法案很久之前就被廢止,但是長期以來它卻一直是《美國法典》的一部分。即便是今天,雖然它所有的內容都久已被廢除,但是《美國法典》第8篇第7章題名為“排除華人”(Exclusion of Chinese)。它是第8篇(外國人和國籍)的15章裏唯一一個完全針對一個特定國籍或族群的章節。”

最後一句是重點,這個族群不是拉丁裔,也不是黑人,是華人!這項法案最終於二戰期間被廢除並在70年後的2012年等到了美國國會通過正式決議,為曾經針對華人歧視性法律的道歉。這是因為美國政客們的良心發現嗎?當然不是,而是由於20世紀60年代之後,少數族裔為自己的權利不斷地抗爭,首當其衝的便是黑人的民權運動,正是這些運動令“排華潮”失去了生存的土壤,為今天的平權掃清了道路。

 

無論是民權還是主義,都很抽象,我書讀的不夠多,並不理解所有的理論。我也還是那個樸素的想法:我的孩子皮膚不夠白,眼睛不夠大,我不希望他們被白人指著鼻子公開叫罵China Virus;同時,我不能一方麵擔心我的孩子被白人歧視,自己卻去歧視膚色比我更深的人,這是我對普世價值最具體的認同。

 

至於那些沒有投票權把川普親切地成為“川建國”的川粉們,我理解他們寄希望於川普去摧毀一個邪惡製度的殷殷期盼,不要誤會,我這裏指的是北韓。但是川普不是救世主,雖然他儼然以救世主自居,如果他知道他有這麽一個情真意切的“川建國”的雅號,他將是多麽的欣喜若狂。你應該知道,共和和民主兩黨多少年唇槍舌劍任何議題不鬥上幾個回合都達不成共識,隻有一項議題是他們高度默契團結。相比之下,誰更有建設性?真很難說,我隻知道當年拋棄台灣,展開破冰之旅的是尼克鬆,而我們的偉大領袖握住的正是這個共和黨人的手。

 

真的,過去的這一年,很多事情不可思議,難以找到合理的解釋,比如哪個媒體更可靠。我以前告訴過你,我常年訂閱英文版的《紐約時報》,其他《華爾街日報》、《華盛頓郵報》、《時代周刊》、《紐約客》之類都是相同層次的嚴肅媒體。這些百年老店跟某些國家的主流媒體不同,他們不服從於任何政權。我認為這是一家秉承新聞自由的操守,盡可能客觀、公正、不為權利金錢所左右的獨立新聞媒體。

 

但是媒體上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媒體人報道的,是人肯定就有個人觀點,有傾向性,難以做到完全的不偏不倚。在去年的香港社運期間,我看到的幾篇報道雖然盡可能的做到還原事實,也還是能夠看出美化暴力的意圖。當時跟一位美國的華裔朋友討論時,我身處風暴中心,親眼目睹的事實都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他義正詞嚴地告訴我說如果《紐約時報》都存在偏頗,那世界上就沒有可信的媒體了。然而,這一次,碰巧他是個川粉,常常看到他破口大罵《紐約時報》是被收買了的白左,瘋狂地轉發微信自媒體中各種“速看”“不看你會後悔一輩子”“突發”“鐵板釘釘”“不能說的秘密”這類標題的中文鏈接。你看,前後不過半年多的時間,同一家媒體從最可信到被收買,這是一個多麽神奇的變化。所以,其實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隻要你願意相信的,就會是事實呢?

彭博社有一篇文章,有詳細調查特朗普和拜登個人捐助者的研究數據:

拜登的主要個人捐助者來自於大學,聯邦政府雇員、科技公司、華爾街。特朗普的主要個人捐助者來自郵遞公司,比如聯邦快遞、沃爾瑪和軍隊。支持特朗普比例最高的兩個機構,是紐約警察局和美國海軍陸戰隊,70%的捐款雇員是捐給了他。而facebook和華盛頓大學中97%的雇員捐給了拜登,是支持拜登員工比例最高的兩個機構。

總的來說,在美國打工者聯盟中,白領幾乎一邊倒支持拜登,藍領幾乎一邊倒支持特朗普。比如捐款的農場工人(主)職業中84%的人捐給了特朗普,建築工人職業75%捐給了特朗普,64%的出租車司機、76%的卡車司機、60%的小商人、57%的一般技工,58%的消防員56%的保安等。而教授、律師、心理谘詢師、老師、作家、醫生、護士、軟件工程師、會計等這些白領職業基本上一邊倒支持拜登,其中在教授群體中隻有6%支持特朗普、94%支持拜登;律師中12%支持特朗普、88%支持拜登,完全是不成比例的一邊倒。

從上麵這個數據可以看到,至少有一半被稱為白左的知識精英並沒有因為多交了稅、自身利益受損而轉投陣營,他們仍然堅守著美國的核心價值。當然,我的川粉朋友一方麵痛斥中國需要科技才能強國,不能沉溺於淘寶京東和美團外賣;另一方麵,他又對支持拜登的專業人士嗤之以鼻,我也不大看得懂這裏麵的邏輯。

選舉已經落幕,爭吵卻還沒有停止。選舉舞弊的指控投票未開始時就已經甚囂塵上。我不是美國公民,沒有投票權,我隻是個普通的吃瓜群眾。至於總統是否合法,美國有製度來決定。小布什和戈爾,上一屆希拉裏和川普都平分江山,都沒有指控對方不合法,都很有風度地恭喜對方Country first(國家優先)。共和黨是執政黨,所有的聯邦資源都有他們掌握監督,如果出現舞弊也隻能怪共和黨監管不利。無論如何,民主製度,政權交替最正常不過,希拉裏的支持者也等了四年呢!我們大學群裏的一位川粉說拜登上台就是對民主製度的踐踏,我是不是落伍了?中國是不是有了更合理、更先進的民主製度可以取代美國現今的製度?我很久沒回國了,你一直在國內,民間有這種說法嗎?

昨天剛剛看到一則好消息,輝瑞公司參與研究的新冠疫苗免疫效果達到了90%的水平。本來這個消息像是長夜將盡的一道曙光,令人振奮。但是今天早上馬上就有自媒體用中文發出來陰謀論,說這是故意拖延公布時間等拜登勝選後才公布,好把功勞算在民主黨的頭上。本來即使真是這種操作也無可厚非,當年卡特努力營救伊朗人質,但是釋放也是安排在裏根勝當選之後,這是政黨慣用的伎倆。更何況,陰謀論在坊間傳開之後,輝瑞總裁便接受了采訪,表明公司為了不卷入政治、不把科技醫療政治化、研究經費從未接受來自任何黨派的資助,一直以科學和事實為依據。社交媒體的盛行也將陰謀論的泛濫推向了極致,在推特總統的身體力行下,反而嚴格把關每條信息來源的主流媒體成了Fake News。更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還有人將美國的主流媒體和新聞聯播、人民日報相提並論,現實遠比想象中的更荒誕啊!

政見不同,三觀不合很正常。其實從來都沒有一個完美的製度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我當然知道沒有烏托邦這樣理想的社會。這個世界有很多醜陋和惡行,有些人選擇和這些種種的不堪妥協甚至同流合汙,但也有些人會努力地去改變世界。如果我們不能做那些去改變世界的人,至少我們心中應該留有善良和溫情,能夠向這些勇敢的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Helen

2020-11-11

Norstar 發表評論於
你媽敢說習進平一個不字嗎??? 你媽連自己的居委會主任都不敢抱怨一句吧?
白露凝霜 發表評論於
“ 這個世界有很多醜陋和惡行,有些人選擇和這些種種的不堪妥協甚至同流合汙,但也有些人會努力地去改變世界。如果我們不能做那些去改變世界的人,至少我們心中應該留有善良和溫情,能夠向這些勇敢的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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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樓主好文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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