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普通而平常,無處不在,萬物不離。水, 是生命之源,人體中據說百分之七十是水。人可以很多天不吃飯,可是若是離開了水,沒人能就撐得了幾天。在我們周圍,水是那樣平凡,從隨手可拿來的飲水,到打開水龍頭就嘩嘩流出可以洗漱衝澡洗衣的水;默默無聞的水,滲透在我們每時每刻的日常生活之中。而水,又是文人墨客,詩詞戲劇的重要題材,從奔騰咆哮的江河,到浩瀚無際的大海汪洋;從煙雨飄渺的水鄉,到晶瑩潔白的冰雪高原,高雅的詩詞,優美的歌舞都和水息息相關。
而當我閑暇時端著水杯,看著杯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清澈透明的水,有時不禁回想起我與水的故事。
當年我在陝北延安下鄉插隊的時候,是在偏遠的一個隻有十三戶人家的小村莊。那個村子是坐落在塬上。浩瀚的黃土高原是類似於華北平原的一馬平川,千萬年來被數不清的河流在上麵衝刷出很深的溝壑。於是,有的村莊安在了塬上,有的則住在了溝裏。塬上的村子,地平,適於耕種,糧食產量高。但由於河流和泉水都在溝裏,塬上村最大的問題就是缺水。莊稼的收成是靠天吃飯,人的生活用水則是需要從溝裏取水。
我們來延安以前,根據我們以前在學校去農村勞動的經曆,設想過各種各樣的困難,就是沒有想到在延安的農村缺少了最平常的水。
我們村的水源是大溝裏的一眼泉水井。清澈的像小拇指粗細的山泉從溝底一處岩石縫隙中流出來,聚集在一米見方,兩尺深的石頭井裏。村裏每天會用驢馱水給村裏的每戶人家。由於從村裏到溝底的水井有三裏多地,幾乎都是上下坡的山路,隊裏的驢又有限,供水是嚴格控製的。我們八個大小夥子,每天隻有兩桶水。對,就是比現在礦泉水機上的水桶還小的兩桶水。我們每天吃飯,洗菜,蒸饃,喝水都靠這兩桶水了。
我們一到村裏就發現,原來在北京,隨手打開水龍頭就可以嘩嘩流出的再平常不過的水,在這裏變成了稀缺的水,滴水貴如油的水。要在這裏長期生活下去,就得接受並適應這個現實。於是,大汗淋漓地從地裏收工回家,敞開豪飲是被控製的;洗菜的水被留下來洗碗;蒸鍋水則用來做粥;最後刷鍋洗碗的水加上些磨麵剩下的麩子,送給早已饑渴難忍的雞和豬。
等做飯喂飽了肚子,兩桶水早已耗費一空。在北京日常生活中的刷牙,洗臉,洗澡,洗衣服等等,由於缺少了最為關鍵的水,統統都沒有辦法做了。我們那時正是年輕,又是可以什麽都不顧的男生,再加上初來乍到,幹一天農活下來,又累又困,不刷牙,不洗臉,正和吾意。吃完晚飯,把碗一推,倒頭便睡,豈不快活。
就這樣,我在陝北農村幾年沒刷牙,嘴裏牙後形成的結石連成一片。當我若幹年後,在美國去潔牙,一張嘴,醫生驚叫起來,“我的上帝!”他叫來診所裏其他的醫生,都來觀賞我嘴巴裏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牙結石。等到醫生把那罕見的牙結石搞碎,再一塊塊費盡周折地取出來,我的牙齒下部才終於見了天日。我當時還保留了一塊綠豆大小的牙結石,那是含有陝北玉米和小米,在嘴裏保留了二十多年少有的紀念品。
洗臉,洗澡相對簡單。我們幹農活的時候,經常是出一身透汗。我們學著老鄉的樣子,趁著大汗淋漓,解下頭上盤的羊肚子毛巾,在臉上身上一通亂搓,再撣去搓下的泥卷,就像洗了個汗澡。陝北的漢子都在頭上圍著白色的羊肚子毛巾,不但好看,原來還有這個作用。陝北的女子結婚以後,頭上都戴一頂像紡織女工那樣的無沿布帽,看起來很好看。聽說也是因為無法洗頭,剪發又不方便,隻好戴帽子把頭發遮起來。
在北京的時候,我們每星期都被爸爸媽媽逼著洗澡洗衣服。那時根本沒有洗衣機,隻是用搓衣板肥皂洗衣粉來洗。特別是洗被子,要瞅準天氣好,一大早拆了被子,緊忙著在搓衣板上洗衣盆裏洗出來,拉繩子把被裏被麵曬幹,再穿針引線地縫回去。這要整整忙上一大天。到了陝北,沒有了水,被子自然是不用洗了。衣服呢,穿髒了一件,往邊上一扔,再從箱子裏拿件新的換上。沒過多久,新的衣服都穿光了。那就從髒衣服堆裏挑件相對比較幹淨的衣服換上。我們管這叫衣服篩選法。
衣服髒了,虱子跳蚤就自然上了身。牛羊身上,還有老鄉身上都有很多這種小東西。這種小東西把我們咬得渾身是包,奇癢無比。晚上,雖然農活累得我們倒頭就睡,可在睡夢中還經常撓身上的包。在陝北的那些日子裏,我們的手指甲很長時間才需要剪一次,都是撓身上的包把指甲磨磨短了。腳趾甲也不需要剪。因為鞋裏的土把腳趾甲磨得比剪得還好。
跳蚤比較好對付,睡覺前把衣服脫掉,拿到很遠的地方抖一抖,跳蚤就跳跑了,需要蹦挺遠才能再來咬我們。而虱子比較討厭,它們藏在衣服的縫裏麵,特別是絨衣,裏麵都是線毛。仔細一劃拉,就可以看到一個個虱子頭朝裏躲在線毛之間,捉不幹淨。於是,我們就想出了一個懶辦法。每天把衣服翻過來穿,這樣虱子要想吸我們的血,就必須從衣服外麵爬到衣服貼身一麵才行。起碼要把虱子累得半死。
而時間長了,衣服都太髒了,這種髒衣服篩選法實在無法找出可以穿出去的衣服了。我們終於決定采取一次重大行動,下溝去洗次衣服。大家選了個好天,挑著裝滿髒衣服的擔子,下到村旁的深溝裏,在溝底的小河邊,各自選了個地方,架好搓衣板,洗起衣服來。那時是初春,天氣還不暖和,溝裏的河水冰冷刺骨。我們的雙手在水裏洗衣服,凍得臉上鼻涕眼淚呼呼地往下流。實在凍得不行,揀來柴火生火取暖,烤一會兒火,洗一會兒衣服。眼看日斜,隻好把衣服匆匆在水裏涮涮,急急忙忙地回家去了。這次行動從此打消了我們洗衣服的念頭。於是在我們回北京的行李中,塞滿了髒被子和髒衣服。
當天下雨的時候,山路陡峭難行,驢就不能下山馱水。這難不倒咱們。這雨水不也是水嗎。我們把桶,臉盆,瓦罐,凡是能盛水的東西都擺在院子裏接水。還在淺的臉盆裏鋪上毛巾或報紙,免得水濺出去。陝北塬上的有的村修有水窖,把路上的雨水引入水窖存起來。由於窖水裏有路上衝來的驢糞,牛糞,很髒,不能洗衣,更不能飲用,隻能用來澆地。
冬天要是下了雪,驢也不能下溝裏馱水。如果雪很厚,我們可以到田裏取來雪,在鍋裏化成水,做飯吃。可是化雪為水很費柴火,滿滿冒尖的一鍋雪,燒了很多柴,才化出小半鍋水來。而打柴也是很辛苦的事,要到十多裏外地大山裏去砍。於是,我們組成了挑水突擊隊,一個人用撅頭在前開路,在泥濘的山路上掏出一個個腳窩。後麵的人擔著水桶小心翼翼地踩著前麵的腳窩往前走。下山還好,難在上山時,由於全是坡路,擔水的人根本不能放下擔子歇息,要一口氣擔回村裏才行。
我做過一段耕牛的飼養員。為了讓牛能多飲些水,我除了牛耕完地之後在溝裏放牛,讓它們吃飽喝好,每天在趕牛回村的時候,我還擔上一擔水,給牛晚上加料時飲用。耕牛都吃飽了,慢慢悠悠地往塬上走,一邊嘴裏反芻著,一邊搖搖擺擺往前晃。天色已黑,星星在墨黑的夜空中眨著眼睛,一輪彎月掛在天邊,微風搖著路邊的樹林嘩嘩地響。牛鈴咚咚,伴隨著蟲鳴鳥啼,一幅滿有詩意的景象。可肩上沉甸甸的水擔使我無法欣賞這夜色和美景,由於山路崎嶇不平,一旦放下水桶,就會流掉不少辛苦擔來的水。我隻好大聲地吆喝著牛群,擔著水桶,頂著滿天繁星,慢慢騰騰地跟著牛群向塬上的村子晃去。
在陝北的時候,我經常想,要是在口渴的時候能舉杯暢飲,身上髒了能痛痛快快地洗個澡,衣服被子能隨時洗幹淨,那將是多麽好的生活呀。
水少了,滴水如油。水多了呢,也不行。我後來在石油勘探隊參加江蘇油田會戰,就嚐到了水多的滋味。
我們是從陝北的長慶油田調到江蘇北部去參加石油會戰的。聽說要去江蘇了,大家都很興奮。江蘇是魚米之鄉,物產豐富。當時吃飯有定量,買飯要糧票。我們小夥子常常不夠吃。而到了江蘇買飯可以有議價糧,隻要多付點兒錢,不用糧票,也可以飽飽地吃上一頓。再加上淮揚菜是中國名菜係列之一,有獅子頭,大煮幹絲,鬆鼠鱖魚、梁溪脆鱔等名菜。我們的的確確是大飽了口福,享受了美食,也長胖了不少。
江蘇民間還是人才濟濟,藏龍臥虎之地。我們剛到江蘇的時候,住在運貨的大木船上。我的船東是位四十出頭,麵色黝黑,兩眼有神的精幹漢子。聽其他船民說他的象棋下得很好,我們隊上的象棋冠軍就去找他挑戰。於是,我們一群熱情的臭棋簍子們在船頭擺開棋盤,而船東穩坐在看不見我們的船尾,與我們下盲棋。他那十歲的小女兒晃著兩隻小辮在船上來回跑,給他爸爸傳送每步棋的移動。隻見棋盤上兵來將往,馬跳車行,為下一步棋我們常常爭論得麵紅耳赤,而小女孩把我們的走棋傳去之後,總是很快地傳回船東的走棋。盡管這麽多的眼睛緊盯著棋盤,眼看我方的形勢越來越不妙,可又爭論不出什麽高招,最後,小女孩傳來船東的走棋-將軍的指令,並說,你們輸了。我們雖然心中不服, 可仔細看看,的確沒有了回天之力。我們這些毛頭小夥子們當然咽不下這口氣,擺盤再戰,還是輸。事後一打聽,船東原來是揚州地區的象棋亞軍,我們則是有眼不識泰山。從此甘拜下風,老老實實地向他學棋。
我們遇到了江蘇這般好,那般好,就是沒有想到,對我們來說,那裏的水太多了。
水多了,可以開懷暢飲了吧?且慢,雖然江蘇北部到處都是河流,但河裏的水可不是像北方的井水那樣清澈透明,而都是黃色的渾水。在村邊的河旁,有老鄉在河這邊淘米洗菜,打水做飯;在河那邊不遠,就有老鄉在水裏洗衣服,涮拖把;我們住的大木船,船尾住的是船東一家人。早上,能聽到船東從船尾一側的窗戶往河裏倒馬桶的聲音,然後又從船的另一側打水上來做飯。我好奇地問過老鄉,這水如此渾濁,怎麽能用來做飯吃呢。他們告訴我,這渾水才養人呢。他們世世代代都是吃這渾水長大的。而我們根本不能適應這養人的水,隻好用明礬將河水沉澱之後,再煮開飲用。
蘇北平原到處河流交錯,是典型的南方水鄉。村落農田之間是密密麻麻的河網,離了船,寸步難行。蘇北又是寸土寸金,石油隊不可能找到搭帳篷的落腳之地。於是,石油勘探隊在運貨的大木船上打起蘆席棚子。我們就像當年赤壁之戰的曹軍,在船上安了家。
住在船上,周圍到處是水,首先的好處是遊泳太方便了。拉開席棚門,跳進河裏,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洗個澡,遊遊泳。還有就是洗衣服可省事了,衣服髒了,稍微濕一下,打上肥皂,用繩子拴住,掛在船邊的河裏。第二天取上來,衣服被河水衝得幹幹淨淨的。當然了,勤快的人需要把衣服在清水裏涮去渾濁的河水
而北方來的我們還是不太適應船上的生活。我們的船一般停在航道的河流裏,來來往往的船隊很多,卷起的波浪晃得我們在船上的家東搖西擺。白天還好說,到了晚上,則難以入眠。另外,我們不可能在船上用馬桶,於是把廁所安在了岸上。而從船上去岸上如廁,是要走過長長的一腳寬的船板。剛來時,白天走船板還搖搖晃晃,到夜裏睡得迷迷糊糊去解手,就很難走穩了。那一段時間,不時聽到半夜有人在河中呼叫,那就是有人去上廁所時從船板上掉到河裏了。
蘇北的綿綿細雨不像北方的雨那樣豪爽,幹脆利落,北方的雨連成條條雨線,從天而降,伴著狂風,呼嘯而來,施展了一陣威風之後,又裹著烏雲,呼嘯而去,留下天邊的彩虹,雨後清新的氣息,和被雨洗滌一新的萬物。而蘇北的雨季陰雨連綿,常常一下就是好幾天。那雨似下非下,清柔的雨絲慢慢地從天上飄落,給周圍的一切都裹上了一層細紗。你身在雨中,看不清雨滴,隻是感到絲絲細雨落在臉上的清涼。河麵上飄浮著雨霧,那霧隨著船的移動而慢慢地舞著。遠處村落裏的灰磚白牆在雨霧裏時隱時現,似乎仙境一般。
可不要小瞧蘇北的雨,我們在野外施工,半天下來就渾身濕透了,裏麵是汗水,外麵是雨水。稍微休息一下,冷風一吹,凍得直打哆嗦。由於我們是冬季施工,去工地要坐船,而在工地上也要靠船穿過那條條小河。由於天冷,在船板上常常有層薄薄的冰,稍不小心就會滑落而掉下河。
我在施工中曾不慎掉下河裏數次。剛剛掉下到河裏,由於身上穿著棉工裝,裏麵的空氣使棉工裝像個救生圈,人靠它是浮在水麵上的。趁水還沒浸透棉工裝,人需要馬上爬上船或岸上。如果船開遠了,而又離岸較遠,則需要盡快脫掉棉工裝,否則等棉衣褲浸滿了水,就成了大水砣,會把人往水底拉。而河道裏船來船往,人一落水,要立即遊離航道,避免被其他船撞上。等我落湯雞般地爬上船,很快就在冷風中凍得發抖。於是隻好跑步回家換衣服。蘇北的冬天雖然不像北方的冬天那樣寒風凜冽,可也是冷風刺骨,河麵結了薄冰。我穿著浸滿了水的棉衣棉褲在田間跑著。不一會兒,棉工裝外麵的水就結上了冰,我每跑一步,就渾身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使我覺得自己像是個穿了盔甲的武士。
時光真快,一晃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一起插隊的朋友多次回陝北看望,為村裏的建設做了很多好事。據他們說,村裏已經引水上塬了,家裏用水方便了很多。陝北農村棄耕還林,種上了大片的蘋果樹。村裏通了公路,老鄉們種的富士蘋果已經賣到北京了。他們的生活也自然好了很多。蘇北的石油勘探隊很早就住上了寬敞的宿舍船。據說那些船民們也上岸安了家,衛生條件好了很多。
往事如煙,過去的幾十年,我們周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一顆顆水珠,我們在變化的潮流中翻滾,跳躍,或隨波逐流,或奮力破浪。隻有到了閑暇時遇景生情,那些往事才會從記憶的深處慢慢地浮出來。而知道並了解這些記憶的人多半是我們的同齡人。撫今追昔,我們隻是深感現在的好日子來之不易,覺著要好好珍惜才是。就像我們要珍惜杯中這平常而珍貴的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