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住寂寞

(1)

很長一段時間，方成處於一種非常寂寞的狀態。妻子不理解他，同學暗地裏嘲笑他。可是他一直堅持下來了。

他的妻子江寧有時笑話他說:"方成這個人就是可以不CARE別人的眼光的人。比如說，他走進一個屋子，裏麵的人都是西裝革履，而他穿了普通衣褲。要是你。。。"江寧笑著轉過頭對著劉新說:"要是你肯定馬上回家換了衣服再進去，可是他就不會在意，依舊進去跟人談笑風生。"

劉新是方成物理係一起讀博的同學，瘦瘦高高的個子，一雙眼睛黑得發亮。他的妻子路霞坐在他的邊上。他們和方成夫婦住同一個公寓區，兩家經常來往。聽見江寧的話，他們都笑了起來。然後劉新說:"我轉行做電腦了，已經找到工作了。"他的口氣雖然平淡，眉眼間卻是掩飾不住的喜色。

"真的?"江寧的眼裏流露出無比羨慕的神色:"啊，你找到工作了！"

路霞揚起彎彎的柳眉說:"是啊，起薪就很高。我們準備不久就開始找房子了。"她有著一張光潔的鵝蛋臉，細長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她說這話的時候，忍不住有幾分自得的神色。

九十年代的留學生，博士生每個月一千美元左右的助學金，可是轉行電腦可以很快找到工作，年薪就五萬左右，差的真不是一點半點。工作，意味著你可以拿綠卡，可以買房子，可以步入美國的中產階級。而留學生的生活，就兩個字，清貧。

江寧轉過頭看了丈夫方成一眼。她是一個清秀苗條的女子，此時卻滿臉黯淡地說:"唉，我們家方成對於轉行沒有興趣，我們買房還不知何時呢。"

方成點點頭說:"是啊，我對於做電腦完全沒有興趣，寫CODE，多麽BORING的事，完全沒有成就感。"他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鼻正口方，戴著一付眼鏡，顯出幾分老成持重。他對於劉新沒有半點羨慕，倒是十分惋惜地說:"你還有一年半就拿到博士學位了，就這麽放棄太可惜了吧?"

劉新還沒說話，路霞快人快語地說道:"在美國的中國博士多如牛毛，街上一抓一大把，找不到工作的博士到處都是，有什麽可惜的?這美國生存重要的是能找到工作！"

江寧也忍不住抱怨方成道:"你看你們物理係，隻剩你一個中國留學生還在讀博士了。小許、小莫早就轉去做電腦了，現在劉新也轉了，他們都找到工作了。就你還不知什麽時候找到工作呢?"

方成推了一下眼鏡，沒說什麽。

　

(2)

一年後。

劉新夫婦買了房子，方成夫婦去賀喜。紅磚青瓦，綠樹白籬，江寧一見就讚歎不已。路霞更是紅唇灼灼，神采飛揚，帶著方成夫婦上上下下地介紹自己的新居。

"這是客廳。。。這是飯廳。。。這是書房。。。這是臥室。。。"路霞的臉上紅撲撲的，滿臉都是女主人的驕傲。

江寧一麵看一麵羨慕地稱讚道:"主臥好大。。。院子可以燒烤。。。"

"不錯啊，美國夢實現了。"方成拍了拍劉新的肩膀，讚許地說。

"你們什麽時候買房?"路霞問道。

"我們。。。"江寧歎了一口氣說:"方成總算是畢業了，可還在做博士後，總要等他找到一個穩定工作才買房子，還不知什麽時候呢。"

"我們同期物理係的幾個留學生，現在就剩下你們一家還住在那個公寓區了。"路霞同情地說。

"是啊，你們一家家的都買了房子搬出去了。我們家方成還比你們都早來美國呢，他就是這麽專一，不肯轉電腦，讀博又做博士後，也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江寧蹙緊秀眉幽幽地說。

方成看了江寧一眼說:"人，總應該做自己喜歡的事吧，否則再多錢也沒什麽意思。"

　

(3)

又過了三年。

方成和江寧終於也買了房子了。劉新和路霞過來賀喜。

"不容易，終於也買房了。"路霞說道。她跟江寧是好朋友，知道江寧一直希望有一個自己的房子。

江寧笑著說:"我們家方成終算找著工作了，雖然工資不高，還不如我呢。他父親都覺得奇怪，為什麽他一個博士的工資還不如我一個碩士，不過，他還是做他喜歡的事。"

方成說:"錢不是一切吧。像你們現在都在做電腦，雖然工資高一點，可是我覺得沒有意思。我喜歡寫論文，做研究，申請FUNDING，我覺得做這些更有成就感、更有意思。"

"做電腦怎麽沒意思、沒成就感了?"路霞挑起眉毛心直口快地說:"我們家劉新寫CODE寫得又快又好，老板特別器重，工資都跳了好幾次，早就過六位數了，開名車，給我買名包，滿滿的成就感，比做那種又苦工資又低的研究員好多了。"

又苦工資又低的研究員，不就是方成現在的工作嗎?劉新買了新的LEXUS，方成還在開一輛很多年的COROLLA。一個是TOYOTA的高配，一個是低配，他們誰更有成就感?

方成是他們這群人中到美國最早的，現在卻是工資最低的，甚至比江寧、路霞這些也開始做電腦的學生家屬的工資還低，說起來難免有些難堪。不過，方成卻依舊固執地堅持走他的路，覺得他這樣的工作更有價值。

劉新打圓場道:"方成就是心靜，能夠鑽研進去。我沒有這個耐心，喜歡有點創新，給公司編了幾個程序，用的還挺好，覺得也挺有意思。"

方成點點頭說:"做自己喜歡的事又能賺錢，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

　

(4)

又過了三年。

方成夫婦和劉新夫婦依舊時常小聚。

"新工作怎麽樣?"劉新問方成。

"還行。"方成依舊是波瀾不驚地回答道:"還是跟原來做一樣的事，就是從公司到了政府部門。"

"政府部門工資還是不高，就是求穩，旱澇保收。"江寧補充道。

"你求穩，劉新求變。他把工作辭了，現在做INDEPENDENT CONSULTANT了！"路霞笑著說道。

"是吧?錢賺更多吧?"江寧問道。劉新夫婦這些年的日子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她已經習慣了。

"是的。"劉新點點頭說:"就是做一些CONTRACT，沒有福利，反正現在路霞有工作，醫療保險什麽的都用她的。工作沒有保障，但時薪很高。"

"他現在一個小時就一百多美刀，有時還加班，一星期差不多就是。。。就是其它人一個月的工資了。另外還可以有很多TAX BREAK。"路霞說到"其它人"之前停頓了一下，她本來想說劉新一星期的工資相當於方成一個月的，不過想了想，還是用"其它人"代替了。

敏感的江寧知道她的意思，她看一眼方成，也沒說什麽。當初覺得方成事業出色，沒想到這些年方成一直落在最後麵。

路霞拿出一個包，寶貝似地給江寧看:"劉新剛給我買的。"

江寧接過來一看，漂亮精致，柔軟的皮質，兩個半圓形的環交錯的標誌，她略微驚訝地問:"CHANEL?很貴的包啊！"

"嗯，4千多。"路霞將包掛在身上試了試，眉眼間流光溢彩。

"4千多一個包，為什麽?"方成的濃眉擰成一個川。

"你看這個包就特別精致，還有這個牌子就是貴。人家劉新賺錢多嘛。"江寧解釋道，言語中還是有幾分羨慕。　

"4千多一個包，值得嗎?"方成依然一付無法理解的樣子。

"女人喜歡這些東西。老婆背著開心，這就值得了。"劉新說道，他的臉上有一種滿足的笑容。

 

(5)

十年後。

方成夫婦和劉新夫婦都換了大房子，兒女成行。兩家依然常來常往。

"我最近一個工作是給你們航天局做。"劉新一麵喝啤酒一麵隨意地說道。他已經是中年人的樣子，前額頭發開始稀疏。

"又換工作了?"江寧感歎道。她依舊苗條端莊，眼角有了微小的細紋。

"他這些年做INDEPENDENT CONTRACTOR，雖然錢賺得多，可是大多是短期合同，跑來跑去也很辛苦。"路霞一如既往地為丈夫說話。她還是一身名牌，風韻憂存。

"你是做什麽項目?"方成問劉新道。他也是中年人的樣子了，不過氣色紅潤，中氣十足。

"JES，政府方麵的頭是JOHN SLACK。"劉新答道。

"哦，JES。"方成點點頭說:"是我們部門的項目，JOHN SLACK是我的手下。"。

"你手下?"劉新微微顯出訝異的神色。他知道方成近年升至DIVISION CHIEF，可是JOHN SLACK作為項目政府方麵的頭頭，自己的大老板都對他畢恭畢敬，卻原來是方成的手下。

"我這個部門，SCIENCE和IT都做，每個政府部門GS14和GS15的公務員都會管理一個大項目。"方成在政府管理十幾個公務員，另外自己又有一個科研小組，用自己的FUNDING招了很多研究員做課題。一步一步地，他已成為在他的領域裏世界級的頂級科學家。

劉新這些年做INDEPENDENT CONTRACTOR，雖然目的很明確，就是賺錢，以技術賺錢，他做得也很出色，合同一個接著一個，可是這方麵上升空間有限，在工作中話語權也不大。做電腦的很容易達到六位數工資，如果純粹做技術，再上升卻有難度。做INDEPENDENT CONTRACTOR錢來得更快更多，卻更難以上升。這十年來，劉新不過是時薪從120美刀上升到150美刀，而方成卻無論是薪水、行政級別還是科學成就，都有了飛躍。

"最近又拿到5百萬的FUNDING，下個月要去巴黎開會，另外我的一個算法會被一顆衛星采納。。。"方成輕描淡寫地說著這些他工作的日常。劉新看著意氣風發的方成，忽然有了一種失落感。這是他這麽多年來第一次在方成麵前有這種感覺。

"方成做的真不錯。。。"連路霞也是第一次這麽說方成。在她的眼裏，以前方成一直跟LOSER差不多。

"他啊，就是耐得住寂寞。。。"江寧淡淡地說道，神色中卻隱約帶著一絲驕傲。

初稿，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