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中國餐館打工，每天龍春亮忙得團團轉，經常是累得滿頭大汗，衣服被汗水濕透，這不算啥，當年插隊的苦活累活比這多了去了。使龍春亮始料不及的是，這裏和學校及外麵的社會好像是兩個世界。
首先讓龍春亮大吃一驚的是搜查。這個餐館離市區有二十多英裏。龍春亮和餐館的很多打工的人每天都搭餐館到市中心買菜的車去餐館。龍春亮就帶個學生雙肩包，幾本技術書，在等車和車上看。抓點滴時間看看書，這是龍春亮多年的習慣。當第一天晚上十一點多下班的時候，龍春亮愣住了，老板站在門口挨個搜查每個人的大衣和包。龍春亮自打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被搜查過（當然，911後在美國的機場被搜查是家常便飯）。輪到龍春亮，他很不情願地把書包遞給老板，老板打開包，翻了翻，看見隻是幾本教科書，沒話找話地說，你還挺用功呀。看來老板是怕員工順手偷東西。龍春亮記得他看的書上說過在舊社會老板才對員工搜查，沒想到在講人權和自由的美國，讓自己趕上了，還是每天下班搜。唉，沒辦法，人在屋簷下，隻能把頭低。
其次是沒完沒了的講低級的黃色的段子。老板看來文化程度不高，開餐館一年到頭天天開門，包括新年，春節。全年隻是感恩節休息一天。不是這天老板想讓員工休息，而是那天美國人都在家團聚吃飯，餐館沒生意，老板才不得不關門。要不他很心疼發給員工那天的工錢。他的娛樂就是在廚房裏講低級的黃色的段子再加上他沙啞的怪笑。從對女人身體的各個部位說三道四，到不知他從哪聽來的各種亂七八糟的段子。他講的得意的時候，兩個小眼睛眯成一條縫，嘴裏冒著吐沫星子，手舞足蹈。幾個廣東，福建來的打工的人也跟著起哄，怪笑。 真不知他的上海留學生老婆是如何享受他的這種“娛樂”的。龍春亮父母是工程師和老師，哪見過這些東西。他隻覺著惡心，難聽，看著老板那冒泡的嘴，活像一個垃圾口，真想塞點垃圾進去。唉，沒辦法，再低低頭吧。
然後是動不動就破口大罵。老板整天端著老板架子，對員工稍有不滿即開口就罵。他罵起人來從員工罵到員工的父母，甚至問候到已在地下的祖宗，有時差一點兒就快聯係到猿人了，反正一直罵到他認為解氣為止。
很多員工都挨過他的罵。這不，打雜的老周就趕上了。在餐館打工，吃飯是一門學問。員工從不吃餐館菜單上的菜。員工的工作餐都是一個炒鍋工隨便炒個菜給員工吃。一般中飯是下午二點多，晚飯是晚上十點以後。隻要你聽到炒鍋工說開飯了的時候，你要立即放下手裏的活，趕去吃飯，不然去晚了菜就沒了。龍春亮第一天就是覺得洗完這鍋碗再去不遲，結果等他端起碗一看，菜盆早已被刮幹淨了。一個炒鍋工還衝他壞笑著眨眨眼睛。他隻好白飯就著酸辣湯當午飯。這吃飯的學問還有就是要快吃快走，不要大於十分鍾，否則老板的罵聲就是你的“飯後甜點”了。老周在餐館幹的時間比龍春亮長，早已精通此道。可他有個習慣，吃完飯要品碗湯，他說這對身體特有好處。可能是因為他在學校教書時有品茶的嗜好，在餐館無法品茶，隻好湊合著品品湯吧。他還多次向龍春亮推薦過此道。每次老周都是飯後端碗湯，躲到老板看不到的地方去品湯。這天，他端著湯用眼睛掃視了一下廚房，老板不在。於是他一邊走一邊用嘴咂著湯，這自然是走得慢了些。沒想到，老板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不知是老板早就發現他愛飯後品湯，來打他的伏擊，還是陰差陽錯地撞見了他。反正老板一看他端著湯，不去幹活，小眯縫眼頓時放大了好多倍。他用手指著老周，嘴巴快速地抖動著，吐著一串串不堪入耳的髒話。這次他把大陸幾億人都捎上了。老周楞在那裏，黑著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大學教授哪裏受過這個呀。他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把湯一放，扭身幹活去了。
挨罵還不是最慘的，老板一氣之下把員工炒魷魚有時也會發生。有一天下午，龍春亮到餐館的地下室取東西，見到一個人靠在米袋上喝茶。龍春亮沒見過這個人，一問才知道他是一個從馬來西亞來的華裔老師，到波士頓來探親，他的親戚讓他掙點外快，於是他昨天剛到，今天就來打工了。由於有時差，他下午實在困得難受，躲在地下室喝點自己帶來的茶醒醒神。他對龍春亮說，這個老板不懂科學，員工飯後稍微休息一下，工作效率更高。龍春亮笑著對他說，“科學？休息？老板的字典裏缺這些詞。你最好還是趕緊去幹活吧，要是老板看到你在休息，你就得嚐嚐老板罵人的味道了，那可夠你喝一壺的。”
事情就是那麽不巧，人要是倒黴了喝水都塞牙。龍春亮從地下室走上來，在樓梯上正撞上老板往下走，龍春亮趕緊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可能那馬來西亞來的老師沒在意這個緊急信號，龍春亮他們在廚房裏聽到從地下室傳來那熟悉的罵聲。不一會，那個馬來西亞來的老師從地下室裏出來，摘下圍裙，捧著他那茶杯，拿起自己的東西向門口走去。龍春亮這才明白，他被老板開除了。在他經過龍春亮的工作台邊時，他向龍春亮看了一眼。從他的眼中，龍春亮看到了氣憤和憂傷，心中頓時湧出一種兔死狐悲，同病相憐的感覺。
可想而知，員工們個個人人自危，唯恐撞到老板的罵口上。即使這樣，還是防不勝防。
餐館的侍者中有個上海來的留學生小姑娘，小郭。說她小是因為她有江南女孩小巧的身材。她有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留著齊眉的劉海，梳著馬尾辮。她的馬尾辮與眾不同，高翹在腦後。當她在大堂裏快步穿梭時，她頭上的馬尾辮隨著跳躍，很引人注目。不知是化的妝還是天生的，她圓圓的臉蛋兒上總泛著紅暈，豐滿的嘴唇老是露著一絲笑意。在餐館雖然她是穿著侍者的白襯衣，黑褲子，還是顯露出她那微微隆起的胸部，纖細的腰和細長的雙腿，處處散發出青春的活力。再加上她那一口流利的英語，很多客人都點名要坐在她服務的餐桌，當然她收到的小費也就多了。老板娘和小郭都是上海來的留學生，很談得來，一到不忙的時候，倆人就在一起用上海話聊得熱火朝天。老板雖罵東罵西，可對小郭則高抬罵口。由於龍春亮和小郭都是坐餐館的買菜車上下班，龍春亮才知道她和自己同在一個學校讀研究生。小郭是學化學的，比龍春亮高一級，馬上就要畢業了，正在找工作。在回城的汽車上，小郭經常向龍春亮炫耀她今天又拿到了很多小費，還勸龍春亮也來當侍者，別在廚房裏幹那又苦又累的洗碗工了。
小郭還告訴龍春亮，當侍者餓不著，她們端菜出廚房門後，可以躲在屏風的後麵，用手從自己端的菜裏挑點菜吃，像蝦仁什麽的。當然是挑好的菜，抓緊吃上一口。
龍春亮問，“那讓客人看出來怎麽辦？”
“不會，你吃完後不會用手把菜再扒拉好嗎。”小郭笑著說，“我們是為客人嚐菜，這菜沒毒我們才送給客人吃。”
“哇，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每次開飯，侍者都吃的不多呢。” 後來龍春亮在中國餐館吃飯，總忍不住看看侍者的手是否帶油。
一天，小郭進廚房取她替客人訂的菜，老板突然指著她破口大罵，一下把小郭罵楞了。龍春亮也嚇了一跳，老板今天是抽的那門子瘋罵起小郭來了。由於老板的罵話中摻雜著廣東話，龍春亮聽了半天才明白，他說小郭訂的菜已經炒好半天了，小郭為什麽不來取，菜都涼了。小郭楞在那裏，臉漲得通紅，嘴緊抿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廚房裏的其他人也不由得停下手來，鴉雀無聲。等在老板謾罵中喘了一口氣的空兒裏，小郭才輕聲地說，“那個菜不是我訂的，我要的菜還沒炒好呢。”老板一愣，仔細一看菜盤上的侍者條，那確實不是小郭訂的菜。隻見老板眼睛一橫，張嘴說到，“你沒錯。你沒有錯我就不能罵你了嗎？！”小郭還要爭辯，被聞聲趕來的老板娘拉出了廚房。
當晚下班後，在回城的汽車上，小郭一人躲在角落裏暗自流淚。龍春亮過來坐在她身邊說，“老板就是個混球，你在這兒幹了這麽長時間，你還不知道他嗎。別理他，什麽這耳朵進，那耳朵出，連這耳朵也別進。他說的話，隻當是瘋狗叫喚。”小郭抬起頭，眼淚汪汪地說，“這，這裏怎麽像那個舊社會呀？”龍春亮想想說，“這兒哪裏有什麽新舊社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