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

忘了是在大學的哪一個夏天，買了一本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百年孤獨＂。在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單這個簡潔又令人產生無限共鳴的書名，在大學書店琳琅滿目的陳列品中，就足以脫穎而出，吸引我的眼光。更何況作者是82年的諾獎獲得者，加西亞馬尓克斯，附庸風雅與好奇心加在一起，想把本書買回家的衝動，那種力量不是幾頭牛所能抵擋的。

然而附庸風雅和好奇心的衝動，卻不足以讓我產生足夠的耐心，將此書讀完。在那個冗長而悶熱的暑期，不記得有多少次翻開書頁，卻總是被書中長串的人名和大段的不太符合中文閱讀者習慣的獨白式的敘述弄得暈頭轉向，莫名所以。那年我呆在北方的那個海邊小鎮，作者所處的拉丁美洲，對我來說，是一個經度和緯度都遙遠得近乎神秘的貧困地域，不管從地理來說還是心理來說，都比古代還古，比永遠還遠。因此本書的命運，如同其它很多書一樣，因主人的一時衝動而帶回家，又因青春的缺乏耐性而被束之高閣。

將近三十年以後的今年4月17日，馬爾克斯以87歲高齡辭世。不知道其它馬爾克斯的作品譯本觸及的地方怎樣，至少在紐約，他的作品的英譯本一時洛陽紙貴，軟裝本一度脫銷。各大英文媒體也在顯著位置，挖掘馬尓克斯生平中的點點滴滴，說這是繼作者榮獲諾獎的82年之後的又一次馬尓克斯熱，大概並不過分。而我，也在這一熱浪的裏挾下，決心認真讀他的＂百年孤獨＂的英文版，A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英文版的書名，是從西班牙原著的書名中直譯過來的，即“一百年的孤獨”。英文中的solitude,是指一種隱居，與世隔絕的狀態。雖然在中文裏，孤獨和寂寞有時是可以通用的，而英文裏的solitude和loneliness則是有區別的。solitude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有一種不想被人打擾的主動性，帶有獨處時的歡樂的成分；而loneliness則帶有獨處時的痛楚成分，有被動的感覺。偶尓讀到史鐵生談愛情時提到關於孤獨和寂寞的話題，暗暗叫絕，真是對＂百年孤獨＂書名的準確注釋，他寫道：

＂孤獨並不是寂寞。無所事事你會感到寂寞，那麽日理萬機如何呢？你不再寂寞了但你仍可能孤獨。孤獨也不是孤單。門可羅雀你會感到孤單，那麽門庭若市了怎樣呢？你不再孤單了但你依然可能感到孤獨。孤獨更不是空虛和百無聊賴。孤獨的心必是充盈的心，充盈得要流溢出來要衝湧出去，便渴望有人呼應他、收留他、理解他。孤獨不是經濟問題也不是生理問題，孤獨是心靈問題，是心靈間的隔膜與歧視甚或心靈間的戰爭與戕害所致。那麽擺脫孤獨的途徑就顯然不能是日理萬機或門庭若市之類，必須是心靈間戕害的停止、戰爭的結束、屏障的拆除，是心靈間和平的到來。心靈間的呼喚與呼應、投奔與收留、坦露與理解，那便是心靈解放的號音，是和平的盛典是愛的狂歡。那才是孤獨的擺脫，是心靈享有自由的時刻。”

百年孤獨，通過虛構的Macondo(馬孔多鎮)，描述Buendia(布恩蒂亞家族)一百年七代人的興衰、榮辱、愛恨、福禍，和文化與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孤獨，是拉丁美洲曆史文化的濃縮投影，實際上是講述了拉丁美洲整個民族一百年的孤獨曆史。當我準備好了充分的耐性，讀這本書時，卻發現所有的理性和耐性，都不需要，憑著感性和衝動，在欣喜中讀完了A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我的母語永遠是中文，因此並不假裝我的英文好過中文，也許是三十年生活的曆練，讓我的領悟力有所提高，也許是英文這種更接近西班牙文的語言形式，更接近作者的闡述方式。本書最讓我敬佩的，是馬尓克斯的獨特文筆，既有對數十年內戰血腥的陳述，又有細膩如發的情感描述。

他寫悲傷：

－－－整整一個星期,幾乎無語，他們像夢遊者穿梭在悲傷的宇宙裏，隻在微弱的螢火蟲的折射下稍顯輕鬆，而他們的肺腔裏，充塞著令人窒息的鮮血的味道。（For a week, almost without speaking, they went ahead like sleepwalkers through a universe of grief, lighted only by the tenuous
reflection of luminous insects, and their lungs were overwhelmed by a suffocating smell of blood.）

－－－－嚎聲漸次遙遠，整個世界變成永久悲傷之地。朝聖之旅的男人沉浸在對濕潤和安靜的天堂的遠古回憶之中，回到原罪之前的歲月裏去,而他們腳上的靴子，正踏入冒著蒸汽的油田，他們手中的刀子，毀滅著血紅的蓮花和金色的蜥蜴。（became more and more remote, and the world became eternally sad. The men on the expedition felt overwhelmed by their most ancient memories in that paradise of dampness and silence, going back to before original sin, as their boots sank into pools of steaming oil and their machetes destroyed bloody lilies and golden salamanders.）

他寫孤獨和死亡：

－－－－他確曾經曆死亡，但因無法忍受孤獨，又從死亡線上歸來。（He really had been through death, but he had returned because he could not bear the solitude.）


他寫愛情：

－－－－認為也許可以安慰他，她拿著一塊木炭還給他，將無數他仍欠著她的愛一抹而盡，心甘情願地將她內心最孤獨的悲哀展示出來，這樣他就不用在低泣裏獨處。（Thinking that it would console him, she took a piece of charcoal and erased the innumerable loves that he still owed her for, and she voluntarily brought up her own most solitary sadnesses so as not to leave him alone in his weeping.）

－－－－他們之間如此親密無間，以至於他們寧願死也不願意分開。（They were so close to each other that they preferred death to separation.）

－－－－然後他做了最後後一次努力，在他心裏尋找愛情變質腐爛的地方，卻終無所獲。（Then he made one last effort to search in his heart for the place where his affection had rotted away, and he could not find it.）

－－－－他們大概總能記住，過去是個謊言，記憶已逝不歸，每個消失的春天再也不會回來，最狂野堅貞的愛終歸隻是一閃而過的真相。（Wherever they might be they always remember that the past was a lie, that memory has no return, that every spring gone by could never be recovered, and that the wildest and most tenacious love was an ephemeral truth in the end.）

讀到好的段落，忍不住與女兒分享，她卻不以為然：你看的是英文版，再好的語言也隻是譯者的功勞，你要看西班牙的原著，你還認為好，那才是馬尓克斯的功勞。她外語選的是西班牙語，當然老師在學校也推薦此書。在紐約，西班牙語普遍得象空氣那樣不可或缺，我卻連字母都不會。這多少令我氣餒，幾乎下了決心要學習西班牙語，僅為讀懂原汁原味的馬尓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