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粥

潤濤閻 (2010-08-24 20:25:13) 評論 (35)

潤濤閻
 
8-24-2010
 
引言
 
1958年開始的農村大食堂風風火火轟轟烈烈,由於當年風調雨順的大豐收給“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狂熱加了溫,“老天爺都被感動了”的幻覺給“鼓足幹勁力爭上遊”的人們打了雞血,文人們更是腎上腺素超常分泌,高亢興奮之極,給熊熊烈火上澆油,便引頸高歌:
 
“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
 
“我來了!”那氣吞山河、氣壯如牛、氣宇軒昂、氣衝鬥牛的豪氣激勵著所有的人上至主席下至貧下中農個個都要一顯身手,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城裏人輪番下鄉參加農民“深翻土地”運動,把所有的耕地都深翻三尺,堅信“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科學家論證畝產萬斤糧的科學原理,言之鑿鑿。可是第二年翻在上麵的生土根本不長莊稼,全國大麵積顆粒無收。深翻的土地直到三年後才開始長禾苗,導致三年餓死三千萬人的慘劇。沒餓死的人也都氣息奄奄、有氣無力、灰心喪氣、甚至氣憤填膺、氣急敗壞。說來,人活著隻不過是一口氣,但老天爺似乎很在乎人這口氣的內含,要是氣太盛,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那就把你的銳氣變成晦氣。
 
大躍進一開始我家就發生了爭執。在家裏爭論也就算了,可我爺爺在外麵公開指責深翻土地是瞎胡鬧。我爸害怕引來殺身之禍便在家裏悄悄勸我爺爺:“毛主席不好惹,他的話必須聽,不論對錯。”我爺爺說:“老天爺更不好惹!跟老天爺比,他算個球啊!不聽老天爺的而聽他的,必然大禍臨頭。”虧了老頭人緣好,沒人上告而把他按現行反革命給鎮壓了。那年頭殺掉一個反對毛主席的反革命如同碾死一個螞蟻。我爺爺一氣之下竟然把他屋裏牆上的毛主席像撕下來團成個球用力塞入他的尿壺,每天早上還看看被尿泡成啥樣了。別說當時我父母膽戰心驚,就是現在我姐給我講起這個事來她都後怕。
 
1958年大豐收,可是很多莊稼爛在地裏沒人收割,因為大家白天黑夜深翻土地,沒時間收割莊稼。反正很快就進入“要什麽有什麽”的共產主義了,誰還在乎莊稼?以後就是“魚肉雞鴨、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
 
吃食堂一開始是掄圓了肚子吃,不交錢,不交糧票,當時叫大鍋飯。大家必然撿好的吃,先吃白麵,宰豬殺羊,肉餡包子。每個包子裏都裝下了一頭豬, 這豬很快就進入了人的腦子。人們開始犯傻,深翻土地,跟老天爺幹上了。
 
1958年秋天播種在“生土”上麵的麥子,根本就沒出苗,個別的苗子出來了,很快就死掉了。由於1959年沒有收成,食堂沒有了糧食,也就揭不開鍋了。到最後,隻能每天每家給一罐子稀粥。

 
正文:
 
1959年的初秋,我三周歲半,農民的虛歲那是四歲半了。我每天跟著姐姐去大隊部食堂打粥。村裏統一買的瓦磁罐子,每家發給一個。罐子上麵沒有蓋子,口很大,上麵的周邊有四個耳眼,用兩根相同長度的繩子拴上,提著它去排隊打粥。那是開食堂一周年。打粥,就成了我們孩子們一天中時時刻刻盼望著的美差,一天隻喝幾口稀粥,那種如饑似渴的渴望,沒經曆過挨餓的人是無法想象出來的。尤其是我這樣年齡已經斷了奶但身體迅速成長的孩子們,沒吃沒喝的痛苦是難以用文字表達的。
 
每天打粥是中午的事,可孩子們很早就去排隊了。我跟著姐姐身邊喊餓,就是催她早去排隊,可她總是勸我說早去排隊在那等待更難受。其實,她也很餓,也想早點喝上粥。終於熬到了太陽往頭上移動的時刻,她才帶著我去打粥。
 
到了大隊部,排隊的人很多,姐姐便後悔來晚了。尤其是看到前邊的人已經打到了粥,那種難忍就跟老光棍看著新娘跟別的男人做愛,氣得兩眼發黑一樣。唾沫反複往下咽還是很快就出來。但大隊幹部有辦法杜絕不排隊加塞的,那就是給你的粥少!按照人口,每人半勺,比如六口人之家就是三勺。但你如果加塞了,就是兩勺。所以,不論多麽難熬那段等待的時光,也沒有一個人選擇加塞。
 
隊伍緩慢往前移動著,我們的希望也跟著往前移動,越是接近粥鍋,越能聞到粥的芳香。那是用生鐵鑄造的大鐵鍋,熬出來的玉米麵粥是香的。這事我後來驗證過。那是2003年那次回國,我跟我姐姐談論起當年吃食堂時的粥是最好吃的飯,因為饑餓是最好的廚師。姐姐不信我的理論,她說:“潤濤,我今天給你熬粥,你照樣認同那粥是最好吃的。”姐姐用同樣的大鐵鍋給我專門熬了一鍋粥,那香味依然如故。但我把玉米麵帶回到美國,用各種鍋熬,也熬不出那個香味來。不知道理如何,但我證明了那個大鍋粥確實是香的,並非僅僅是饑餓的緣故。但你可以想象,今天還那麽香的粥,要是挨餓的時候,那味道該是何等的香。從沒喝過那種大鐵鍋熬出的玉米麵香粥的人們,絕對是一生的憾事,甚至說這輩子白來一世也不為過。
 
終於排到了,我姐把粥罐子遞上去,大隊會計立刻告訴掌勺的大師傅幾勺粥,就是人口數的一半。姐姐提著粥罐子慢慢往家走。我不服輸,就跟姐姐搶粥罐子。姐姐說我還小,領不動,我不服氣,嚷嚷著不依不饒。剛剛離開人群,姐姐就把粥罐子交給了我,讓我慢慢走幾步,防止我哭鬧。我提著粥罐子走了一步就聽Pia的一聲,粥罐子扣過來了,裏邊的粥全部撒在地上。這個可不能怪我,因為有一隻小狗不知從哪裏跑過來了,突然間從側麵拉我的粥罐子。看到香粥撒在地上,饑餓到了極點的我正要蹲下去喝,這隻小狗那特長特長的長舌頭就聽呲啦呲啦幾聲那半罐子的香粥便進入了它的食道,它用誠惶誠恐的眼神看了我一下,迅速逃跑了。
 
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迅速把默默無聲排隊的人群的目光吸引了過來。姐姐勸我:“潤濤別哭了,反正哭也沒用了,還讓人家笑話。”可我止不住那辛酸淚,那悔恨、那遺憾、那痛苦、那無法給全家人交代的內疚,都化作了悲痛。我看著粥罐子,突然間把悲痛化為力量,要跟那小狗決鬥。可四下找尋,沒有它的蹤影。不知道它去哪裏了,決鬥也就無法實現。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小狗,好像不是本村的,沒法找它的主人算賬。要是知道它是哪家的,我就去找那家人賠我那罐子粥。看不到它的身影,我無計可施,想到餓死的那些玩伴們,覺得我才是該死的人,便想到自己去死了更好,否則無臉麵回家了。
 
此時,那位掌勺的大師傅喊我:“小家夥過來!”姐姐立刻提著罐子跑了過去。大師傅看在我還小的麵子上又給了我同樣多的粥。我當時不知該怎麽感謝人家,心裏發誓將來一定償還他的恩情。
 
沒聽到有人抱怨大師傅多給了我粥,也許是沒人敢得罪大師傅,也許我的哭聲太悲慘,令人毛骨悚然,也許是別的原因,比如我父母善良,比如這是最後一次打粥了,從明天開始,食堂關門,沒有糧食,每個人是否能活下去,就各顯神通了。我當時看著大家,沒有人反抗大師傅給我粥,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可以留戀的。活著,也許將來長大後能種莊稼,讓大家多喝幾碗粥;活著,還是很好的,盡管太難。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到大隊部附近去看那隻小狗是誰家的,要找它算賬。姐姐發現了我的動機,就拉我回去跟她去挖野菜,可她煮的那些野菜實在太苦,跟中草藥一個味道。我無法對那隻小狗喝了我的香粥釋懷。那麽香的粥讓它給喝了,太遺憾了。
 
第三天的下午,黑雲翻滾,我沒看到小狗很失望,無法報複它,就喪氣地往回走。突然間,它出現在我的前麵。它嘴裏叼著個雞蛋。我立刻追它,它就猛跑。我皮包骨頭,可它也骨瘦如柴,看上去非常可憐,也沒力氣跑起來的樣子令我有了追上它的信心。看到我追不上站住了,它也立刻站住,畢竟它也精疲力竭了。我發現狗眼可厲害了,一邊往前跑時就能看到後麵的人是否在追。我看它站住了,也就立刻去追,它就又跑了起來。這樣,我倆站站停停,停停站站,誰也不想多費力氣,誰也不想放棄。我看到那個雞蛋就饞得流口水,決定跟它死磕了。它喝了我的粥,用雞蛋償還,是合情合理的。
 
它當時朝哪個方向跑的,我沒在意,隻是它在前我在後,它的方向決定了我的方向。我被動,但不服輸。直到我眼前發黑,什麽也看不到了,跌倒在地,然後就睡著了。
 
突然間暴雨在閃電雷鳴的打擊下從天而降,我打了一個激靈,感覺口渴的要命,就翻身張開嘴接雨水喝。雨下得很大很急,我覺得渾身發冷,突然明白這是漆黑的夜晚。我害怕了,想回家。跟那個小狗的決鬥,以它逃之夭夭失敗而告終,心裏有點寬慰了。但我也沒勝利,戰利品雞蛋沒得到手,狗還跑掉了,感到還是喪氣。想到爺爺和媽媽不知道該是怎麽著急呢,便想起身回家。
 
我慢慢地在雨中站立起來,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哪裏睡著了。突然間一個明亮的閃電在我眼前給我指明了道路,前邊就是大隊部。我就在大隊部的後麵不遠處。我隻要到了大隊部前邊,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當我借助閃電在大雨中前行的時候,我的鼻子開始聞到了香味。那香味越來越大,似乎是從大隊部那裏出來的。我很快就接近了大隊部,一股香味撲鼻而來。我又有了吃的欲望了。難道深更半夜的大隊部還有人在熬粥?我悄悄地摸索到了前門的門口,從門縫往裏一看,我驚呆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