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裏通外國”的往事 zt

回來再說 (2009-12-22 19:11:20) 評論 (0)

那一段“裏通外國”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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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裏通外國”意為,暗中勾結外國,陰謀叛國。在那段特殊的時期,常有人會被扣上“裏通外國”的帽子,或被人揭發,或自己坦白,隻要有親屬在海外、和國外通信,就難幸免



  本刊記者/唐磊(發自福建泉州)



  自新中國成立的第一年起,福建省泉州市惠安縣的楊啟賢開始集郵。那時,他剛滿10歲。楊啟賢沒想到這個興趣會影響自己以後三十年的人生路。



  寄往香港的剪報



  1957年7月1日,國內反右鬥爭拉開序幕時,楊啟賢18歲,正在惠安一中讀高三,準備高考。和許多涉世未深的同學一樣,楊啟賢決心在這次運動中幹出點成績來。那時候楊啟賢寫了很多大字報,他認為這樣就是表現好。

  1958年4月,楊啟賢因為在“大鳴大放”中的表現,被列為團委整風的重點對象。8月14日,楊啟賢接到“高考落取通知書”,這讓高中畢業成績各科平均90.6分(滿分100)的楊啟賢很奇怪。

  後經楊啟賢自己查明,高考“落取”唯一的原因是政治審查不合格。這與楊啟賢的父親有關,他的父親開了間不大不小的店鋪。楊啟賢先後考了5次大學,都為“落取”,原因都是政審不合格。

  高考失敗後,楊啟賢先是到街道工作,後來到惠安北門外小學當了教師。集郵愛好倒是始終沒變。通過《集郵》雜誌的集郵信箱和報紙上的信息,楊啟賢開始和同蘇聯、保加利亞、日本等國外郵友換郵票。那時都是平郵信件,貼上兩毛二的國際郵資,等來回信常常要兩個月,所以國際間郵票交換並不頻繁。

  1958年9月,楊啟賢從《集郵》雜誌上找到一位香港郵友的地址,並按他的要求寄了些火花和他交換郵票。

  香港郵友來信說,自己是一位華僑,想了解國內的情況,希望楊啟賢能寄些國內的報紙,他會回贈郵票。

  “我想報紙都是公開的,有什麽不能看的。”楊啟賢說。他從舊報紙中挑出3小塊新聞,全都是關於福建當地華僑投資的,剪下來寄往香港。

  不久,《集郵》登載消息說,一些香港的國民黨特務,借交換郵票的名義搜集國內報紙,要求郵友提高警惕。

  楊啟賢越想越不對,決定去當地派出所交代情況。公安人員要求楊啟賢寫好書麵材料上交後。日後有人告訴楊啟賢,公安局內部對這份材料很重視。



  在恐懼中交代



  文革之初,楊啟賢熟識的一位愛好集郵的語文教師,因收藏清朝、民國時的郵票,被紅衛兵掛上“反革命分子”的牌子遊街示眾。

  楊啟賢的母親讓楊的表弟撬開箱子,將那些可能被當做罪證的郵票撕下燒掉。其中有上海集郵家陳湘濤贈送的三分“大龍票”和一套“小龍票”等1000多枚。

  福建靠海,東臨台灣,沿海地區居民多有親戚在海外,通信往來本是平常。但當時通訊不便,和海外親戚有聯絡者很少,多數人都彼此不知是死是活。但在那場風波中,街頭巷尾常流傳著“特務故事”,曾經打過交道的人,常被傳為特務、叛徒。很多人都以懷疑的眼光打量著熟人,甚至揭發他人的“罪行”,抓到真憑實據就會冠以“盜竊國家機密”的罪行,查無實據、猜測的,都會被籠統稱作“裏通外國”。

  楊啟賢第一次聽說這個罪名,是因為彭德懷被戴上“裏通外國”的帽子。楊啟賢害怕與海外通信交換郵票的事會被當“通敵罪”追查,一天隻能睡上三四個小時。“那時隻要跟‘外麵’稍有聯係,事情就複雜了,麻煩也隨之而來。”楊啟賢說,“我因此對周圍人的一舉一動格外留神。隻要稍有對我冷淡的態度,一束不信任的目光,都令我不寒而栗。”

  1967年 1月13日發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幹規定》中,第一條就規定。對於確有證據的殺人、放火、放毒、搶劫、製造交通事故進行暗害、衝擊監獄和管製犯人機關、裏通外國、盜竊國家機密、進行破壞活動等現行反革命分子,應當依法懲辦。

  文革時代,這類文件指導運動,實際具有高於法律的效用。

  1969年9月,惠安的教師都被集中起來參加“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學習,其實是對所有教師進行封閉式審查。楊啟賢隨第二批教師進入學習班,到達當晚,參加前一期學習班召開的“寬嚴大會”,即“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一位姓駱的老師上台坦白,說自己集郵過程中犯了“裏通外國”罪。駱老師交代的“特務”郵友中,有人曾和楊啟賢通信交換郵票。大會當場點名宣布以“隱瞞重大政治曆史問題”逮捕兩人,在會場的怒吼聲中,楊啟賢感覺像是在叫自己,差點嚇暈過去。

  恐懼得一夜沒睡。為了得到解脫,楊啟賢決定在第二天的小組討論會上把自己的“問題”講清楚,反正當時隻是為了集郵,沒有其他目的。學習班的幾位負責人得出結論:“楊啟賢這是以攻為守,企圖用枝節(集郵)問題掩蓋實質,背後肯定大有文章。”

  學習班中隊長下令隔離審查楊啟賢。並派出專案組到楊啟賢工作單位、居住地調查。

  楊啟賢很後悔,覺得自己一片忠誠卻做了件蠢事。他給縣革委會主任、“清理階級隊伍”總指揮寫抗議信。抗議信很快轉給了中隊長,中隊長暴怒,認定楊啟賢與外界串供,企圖蒙混過關,對楊啟賢的審查更加嚴格。楊啟賢的一位親戚在學習班任炊事員,也遭牽連被開除。

  9月23日,“楊啟賢‘裏通外國’罪該萬死”“楊啟賢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等標語貼滿學習班。楊啟賢被拉上台,批鬥會開始。

  一塊寫有楊啟賢名字、罪名和骷髏頭的紙牌掛在楊啟賢脖子上,台下的口號聲震耳欲聾。

  批鬥會後,楊啟賢被帶入反省室,還有3個人被關在這裏。一個禿頭,曾任國民黨區分部書記,肅反時坦白交代有立功表現,清理階級隊伍時被揪出。中隊長說,解放後禿頭參與特務活動。禿頭服服帖帖,但從來沒交代。另一位是某小學的教師,他曾和同事說,解放初舅父生日,他去赴宴,同桌的12人除他外,後都被查出是“東南人民反共救國軍閩南軍區興泉縱隊”特務。他不承認自己是特務,每天麵對牆壁抽煙,沒寫過交代材料。

  還有一位是小學校長,被揭發後一直在寫交代材料。十幾年後偶遇,他告訴楊啟賢,他加入的組織後來被平反了,自己從特務變成中共地下黨員。

  在反省室裏,每個人站著麵對一堵牆想問題,寫交代材料可以坐下來,寫得多則可以到有桌椅的房間裏。



  “可愛的家鄉”



  接下來幾天,學習班改以小組為單位,繼續審查楊啟賢。“你為什麽要集郵?集郵是什麽玩意兒?駱某某(駱老師)也說自己在集郵,後來革命群眾一追查,他就承認犯了‘裏通外國’的罪行,難道你不也是這樣嗎?”

  “集郵是一種高尚的娛樂,可以豐富知識,陶冶情躁。國家就辦有集郵公司,出版《集郵》雜誌。”楊啟賢回答。

  “什麽高尚的娛樂,分明是借集郵為名幹反革命的勾當。為什麽跟香港特務通信?這不是‘裏通外國’,是什麽?”

  楊啟賢說:“香港是中國的領土,寄平信還是八分錢,跟國內郵資一樣。對方也是中國人,是不是特務我不知道。我隻是跟他交換郵票,沒幹違法的事。說我‘裏通外國’,恐怕文不對題吧!”

  這樣的辯白隻能激起會場內更加強烈的聲討。這位曾被認為是“跟幾十個國家有聯係的國際間諜”,隻是一次又一次地複述自己簡單的故事。審查的時候,楊啟賢遭到毆打。更多的細節老人已經不願回憶,他說當時心裏想的是忍耐是唯一的辦法。

  一天,一位“好友”溜進反省室,對楊啟賢說,楊的材料他都看過,再不坦白恐會被從嚴處理,就是逮捕判刑。

  “難道過去我真的犯了裏通外國罪。當真幹過不法的行為?我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楊啟賢說,“好友再三表示,這是千真萬確,他不騙我,是希望我好。我完全失去了自信和判斷是非的能力,開始懷疑起自己。即使我想交代,也不知道該交代什麽。”

  楊啟賢無法複述當時交換信件的內容,隻好按過去與郵友交換郵票的套路,憑想象捏造了幾段:“8月9日寄去三十枚郵票,請換給我動物、花卉等外國郵票”,“信和郵票已收到,謝謝,再寄去五十枚,希望能多換一點郵票”等。寫完交給好友。

  專案組收到楊啟賢寫的材料後,組長來到反省室說,不要寫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們要的是有關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等內容的,尤其是軍事。

  “他們早已認定我為一名真正的裏通外國分子,那必然要刺探軍事情報。我忽然產生一個惡作劇的念頭,”楊啟賢說。

  他寫了一篇內容為“可愛的家鄉”的文章,“在三麵紅旗的指引下,我們這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新建了許多工廠:有酒廠、印刷廠和農械廠。以前這裏沒有汽車,現在公路四通八達,乘車非常方便。教育事業突飛猛進,入學人數大大增加,不但有小學、中學、還辦起大學”,“我們這裏有飛機場,有中國人民解放軍”。算是湊上軍事內容,上交了。

  最後,專案組長讓楊啟賢在一張標題為“定案依據”的紙上簽字,內容是:“楊啟賢借集郵為名跟香港特務機關通信聯係,向對方提供我國的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麵的情報,並接受對方的報酬,已構成裏通外國的罪行。”



  重新接觸郵票



  1971年回城後,楊啟賢開始寫申訴書,要求恢複“裏通外國”前的職業,繼續擔任小學教師,都無回音。直到1974年6月才得以重新成為教師,但因受過審查,工資定級比其他教師都少。1977年調整工資,楊啟賢本可自然提升一級,學校討論通過,但公社拒絕蓋章。

  因為害怕,楊啟賢一直都不再集郵,看見地上有枚珍稀的郵票,他也不撿,隻顧快步走開。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惠安成立集郵協會,相熟的人找來讓他擔任理事,楊啟賢才重新接觸郵票。

  改革開放第二年,1979年,楊啟賢開始擔任責任更重的高中英語老師。在這一年,縣裏來人告訴楊啟賢說:“我們已經把你的材料都燒掉了。”並將楊啟賢在1969年寫的“認罪材料”退還給他,算是對楊啟賢“裏通外國”查無實據的定論。

  1980年11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特別檢察廳起訴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時,詳細列舉了他們用“裏通外國”迫害高級幹部的案例,涉及劉少奇、鄧小平、彭德懷等近30人。此後,越來越多無辜被扣上“裏通外國”罪名的普通人得到平反。

  以遭遇最深切的歸僑、僑眷為例,“文革”時期共發生涉僑的“裏通外國案”34000多件,到中共十三大召開之前,已經平反糾正33000件,占總數的96%。

  非理性的政治運動已經過去了,走向世界各個角落的中國人開始主動分享自己的文化、知識、商品和資金。從精英走向全民,由公費到自費,中國人走向世界的身份也不再僅僅是學生,經商貿易、投資考察、休閑旅遊都已經尋常事。

  “對人民不信任,就是對自己的政策缺乏信心。”楊啟賢這樣看待多年前發生的事,“現在講開放交流,表明強大了,有抵抗力,有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