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天使－－小記劇作家沈悅

翼天使——小記劇作家沈悅
 曾寧 

------黎明，昊天混沌，天空閃現流星一點，星光過處，一朵雪白的祥雲飄下，落在地麵，化為天使，翩翩而舞，婉轉而歌。天使的雙翼，已經折斷，白紗衣迎風飄動。

 沒有翅膀的天使，卻擁有無限的光，純潔的光，恍如夜明珠，照亮山川，照亮人間，也照亮夜行的死神。看慣人間生老病死的死神，麵對著無遠弗屆的光明，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發出一聲長歎，似悲似喜。

     這聲歎息，每到夜深人靜，就回響在沈悅的夢中。50多年，餘音未絕。

     1996年秋天 沈悅從夢中醒來， 已是清晨，矽穀熹微的陽光透過落地窗侵入，窗外，鳥兒輕吟淺唱，樹枝綴滿火紅嫩黃墨綠的樹葉。沈悅回到床邊坐下來，床頭幾上，是尚未完成的劇本《誰是贏家》。她輕輕將劇本放入抽屜，一邊為生命的另一種開場作準備。她最近被檢查出患上癌症，今天，她要動手術。梳洗停當，出門前她不舍地拿起劇本，翻了翻。悄悄對這以漢語為肉體的寧馨兒說：“我的寶貝，再見！”此刻她最難舍棄的就是劇本。

這位嶄露頭角的劇作家，在台大學的專業是化學專業，中年卻改行，寧願在案頭當寂寞的碼字匠。自從與別人合寫的《回歸線上》獲得好評，她一發不可收，筆耕更加勤奮，剛剛拿到“陳香梅優秀劇本征選獎”，《誰是贏家》和《今生有約》兩部新作又在醞釀之中。

 唉，要是沒有這惱人的癌症，誰不說沈悅擁有紅塵人間令人豔羨的一切？她的另一半，是有“台灣創投元老”，“中國星巴克教父”之稱的著名企業家徐大麟先生對妻子的寫作事業十分讚賞，兒女三個都在上學，健康活潑，學習優秀。

善於在劇本中製造懸念的劇作家，自己麵對生命中最大的“包袱”。那時，治療這類癌症的技術水準遠遠比不上現在。手術室外，丈夫緊張地來回踱步，正在上大學的三個兒女從外州趕來,焦急地等待在門口。無影燈下，趁著麻醉藥沒有發揮全部效力，沈悅陷入混沌狀態----- 

恍惚間她走上燈火通明的舞台，《誰是贏家》的一幕：圍著八仙桌，趙錢孫李四個角色各據一方。沈悅無聲地現身，角色們默默起立，把座位讓出來，沈悅坐下，他們站在她背後。是她，像女媧造人一般創造了他們。沈悅披上天使托生前披的紗衣，折翼處的傷痕依舊通紅如火。死神突然出現，坐在她的對麵。對壘雙方無聲無息。沈悅早已做好準備毫無畏懼地望著他，鎮定地微笑麵對他。麵前的麻將牌居然嘩嘩響起，自動洗了一次，再整整齊齊地豎在他們麵前。死神麵無表情，摸出一張牌，甩出，詭秘一笑，對沈悅說：“該你了。”沈悅伸手攢住一張未知的牌,生死豪賭就在此刻。排列在身後的趙錢孫李異常緊張，呼吸愈來愈急促。沈悅知道無論手裏是什麽牌，橫豎是要打出去的，她輕鬆一笑，一張牌就這麽飛出她的手心，在麻將桌上自由旋轉
 
-------矽穀的劇場水晶燈閃耀五彩光芒，劇場鈴聲打響，沈悅從此與矽穀大大小小的劇場結下不解之緣。第一次手術後，沈悅接受一係列化療時，她的劇本在舞台上大放光彩，矽穀一帶，人們爭相議論趙錢孫李在天堂上申請“下輩子當女人”的經典一幕。喜感，不經意的滑稽所蘊含的反諷力度，莊嚴的搞笑，溫柔的諷刺，場上的一波波爆笑---- 

，定期去醫院的沈悅，頭戴漂亮的假發，精心化妝的臉孔光彩照人，風風火火地出現在劇場，和從前一樣笑容滿麵，教人如沐春風。隻有經曆過類似治療過程的人，才透徹地理解她的心靈具有多大的力量。在劇場裏，觀眾們用各自的獨特方式表達對她的支持。

 戲台小天地，天地大戲台。舞台上，趙錢孫李投胎轉世，陷入女人常有的煩惱中，又一番折騰。人世間，誰是贏家？男女之爭，代代相繼，換個性別角色做做看，還是鬥不過命定的差異。誰能賭得過死神？似乎，唯有這折翼天使跳出了輪回。

 觀眾的笑聲，恍如一把火，轟一聲在劇場點起，延燒起來，在矽穀成燎原之勢。被人譏笑為“除了高科技啥也不懂”的電腦新貴們，終於結結實實地經受一次文化震撼。

夜晚，月上西樓，《今生有約》在上演，男主角捧出女主角生前的戲裝：“約瑟芬------看，多美的月光啊！”醉人心脾的音樂聲起，月下，男人形隻影單，他罹患乳癌的愛人已自殺身亡------女人得知自己身患絕症，她決定與昔日戀人共度一周，每一晚，他們倆演繹世界著名愛情劇，扮演其中的男女主角：孟薑女的新婚；埃及豔後與凱撒大帝的初遇；唐明皇楊玉環“夜半無人私語時”；阿拉丁的飛毯；拿破侖約瑟芬尚未完美的月下共舞———— 

一件件戲服在飛舞，女主角身穿古今中外的各色戲裝，串演不同角色-------- 

舞台燈光急驟切換，人間悲喜走馬燈般轉。範蠡對吳王夫差真摯起誓：“我會待西施如親妹。”夫差自殺，範蠡和西施的女伴移光背負昏迷不醒的西施奔出，火勢蔓延，夫差衰老的母親緊緊抱住兒子的屍體，葬身火海。那是一次教人目瞪口呆的曆史顛覆，史上暴戾的吳王竟是一名善良寬厚英武有遠見的英俊青年，著名的忠臣伍子胥心中卻藏著不為人知的歹毒陰險。《西施與夫差》以全新的視角解讀古典風雲，詭麗的構思，精致的美學精神，跌宕的情節，龐大無匹的命運，她的靈感帶上天使之翼，翱翔在藝術的天空。

 風吹雲卷，眾多寂寞的靈魂在黑暗裏遊蕩，男人女人皆向蒼天發問：何處安頓自我？《陰差陽錯》一劇試圖揭開這一謎底。一個夜晚，風流英俊的白領精英男人約會完情婦，被妻子憤怒之下打死；同時，另一名保守的老處女也被男友買通殺手殺害奪取保險金。這兩個陌生男女的靈魂模模糊糊走入對方的身體裏，開始經曆不同的男女顛倒人生。被稱為“中國變性第一明星”的金星，扮演遊走於雨霧黑夜，周旋與芸芸眾生中間的女體男魂，將迷幻的遊離感發揮到極致。看罷此劇，行家們感歎：沈悅運思，如天馬行空。
 
然而，伴隨沈悅如日中天的事業的，竟然是癌症複發。又是熟悉的手術室的奶白色天花板，無影燈，沈悅的意識又一次在半明半昧中沉浮----------

 大紅高跟鞋，純藍色領帶，趙錢孫李這回全新包裝。北京電影學院名滿海內外的教授林洪桐先生執導的新劇《領帶與高跟鞋》在灣區火熱登場。穿梭在白色舞台上的沈悅，再次走向命運的“麻將桌”。她的心怦怦直跳，據說癌症複發就是最後的判決，又一次和死神麵對麵地博弈。這次，對手來勢洶洶，勝券在握。沈悅就座，滿心焦慮，骨牌照舊自動清洗，排列。死神開口：“你先。”沈悅一驚，揮汗如雨。她知道這次勝算不大，她仿佛看到天國裏的父親，那慈愛的眼神，越過雲層，還看到天使姐妹們翩翩翱翔。“我真的要去了嗎？”她問自己。

一曲歡快的口哨聲忽然響起，一位女性病友坐著輪椅，光著頭，獨自吹著口哨，在舞台上旋轉。這位病友也動了第二次手術了，口哨聲卻是那麽的快樂自信，無憂無慮，仿佛優哉遊哉地捉迷藏的野孩子。沈悅忽然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解脫的愉悅。病友吹著口哨，轉到她身後。

這個時刻，沈悅才發現，身後的人群，不單是趙錢孫李這些角色，而是千千萬萬的觀眾。就是他們，每次新戲出台必到，從《今生有約》，《西施與夫差》，到《戀愛一籮筐》，《換個老婆太麻煩》。這些渴望高尚文化生活的矽穀人，集合在她身後，屏住呼吸，凝望著她，殷切的期待，虔誠的祝福，形成巨大無比的氣場。她抬眼向蒼穹大聲喊：“你不會把我不能承受的苦難強加於我，對嗎？我是個無用的人，再也承受不起了！” 沈悅毅然伸手，摸到一張骨牌，甩出去--------
 
劫難終有終場之時，災後便是春種秋收。《西施與夫差》被改編成淮劇，在上海隆重上演，上海人藝和青話緊鑼密鼓排演《誰是贏家》和《今生有約》，《換個老婆太麻煩》在上海大戲院的首演引起轟動。沈悅又一次戴上假發，漂漂亮亮地飛到上海，觀摩一場場演出。“媽媽，你的戲在賣黃牛票呢！”等候進場時，在美國長大的兒子看到票販子，大驚小怪地叫喊。沈悅笑罵道：“他們在倒賣大劇場的《獅子王》嘛！”散場時，沈悅停留在門外，觀察觀眾們，懷著心滿意足的神情離開，難以言狀的欣慰湧上心頭。 在中國，“沈悅戲劇”這一熱門品牌，已發生連鎖效應—— 

與此同時，沈悅做義工服務的矽穀非牟利機構——抗癌協會，正在擴展服務業務，“我們希望大家漸漸不需要我們，最美好的便是有這麽一天，協會因為沒有人需要幫助被淘汰。”沈悅真摯地祝願。

沈悅的幽默連環畫《笑果奇佳》也出版了，那些畫，都是沈悅在治病期間，為了讓病友快樂而在癌症病房，以各種笑料為素材繪製出來的，恍如陽光下那愉快的口哨。 

潔白如雪的病房，一片安寧。親人們圍繞著病床，緊張守候。手術後的沈悅第一次睜開美麗的眼睛，微笑著說：“現在，輪到我吹口哨了。” 

死神連輸兩局，灣區人贏回一名卓越的劇作家。

折翼天使在藍天下飛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