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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蘆笛:我讀張愛玲《色,戒》
蘆婆窮嚷嚷一頓,倒逼得我不能不去網上找張愛玲的原著(其實網友早在我在凱迪的博客裏跟貼貼出了,隻是我一直沒留意),否則怎麽維護夫道尊嚴,以及老才子終生永不退色的高大形象?看完了倒吸一口涼氣:張老太太對人性洞悉入微,寥寥數筆即能鞭辟入裏,簡直到了讓人毛發倒豎程度。何物張愛玲?如此巨匠,曠世難逢,幸虧她逃出了我黨的魔掌。
李安當然是誤讀,荒謬到了極處。還真難見到有哪部名著被改編者歪曲到如此麵目全非的地步,簡直可以去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了。張老太太泉下有知,隻怕要輾轉反側。
不過大概也怪不得李安,他不可能看懂張愛玲,隻能看見他看到的東西。何況他受的是美國教育,骨子裏其實是白人,不可能理解東方人的心思,遑論是大半個世紀前的東方女性。現代人感情太粗糙,太膚淺,匆忙到沒有時間和餘力沉下去,靜靜地地玩味領會那發生在許多年前一個寂寥心境中的悲劇。方今之世,大眾已經給還原成了隻知追逐聲色狗馬的生物人,隻會用原始的兩大欲——食道與陰道來勾勒人性,而據說這就是“進化”。就連消失多年、擅長文學評論的數學家易明,也隻能用“食色性也”來解釋王佳芝的心理活動,隻是把“食”提到了“色”的前麵,令人啼笑皆非。
但如果不是老明拋磚,我也就不會打造出這和氏璧來了:)別看張愛玲的原著很短,話又說得那麽明白,要完全看懂,需要足夠的閱曆和悟性,就連蘆婆其實也沒完全看懂,因為她兩樣都不如我老人家:)
首先要澄清的第一點是,易先生絕對沒有如李安描繪和觀眾們理解的那樣,通過陰道征服了王佳芝的心,看出這點甚至不需要文學修養,識字就行。
小說講得明明白白,易先生五短身材,業已謝頂,年齡比王佳芝大一倍,個子比王低一頭,並不是英俊勇武又透出三分歹毒狠辣邪氣的梁朝偉,毫無打動王佳芝的客觀條件。
雙方對此都心中有數,王故意裝出貪財模樣來,讓他給自己買首飾,就是因為“不是為錢反而可疑”,“他這樣的老奸巨滑,決不會認為她這麽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子”。整個事情完全是出於王的精明冷靜的籌劃,乃是鬥智而非情愛。小說把王的心計剖析得明明白白:
“而且首飾向來是女太太們的一個弱點。她不是出來跑單幫嗎,順便撈點
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務必叫人
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於他,因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點會麵,現在要他
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這意思是說,彼此外表年齡相差太遠,王一個大美人,從十五六歲開始就不斷抵擋來自各方麵的追求,豈會看上這麽個猥瑣中年男子?要騙過這特工頭子,便隻能讓他誤以為自己想趁機撈一把,這才能把他調到她指定的地方。否則指定地點的主動權老是在他手上,她事前無法通知特工們,無法下手。
其次,王佳芝和易先生一共也就隻有過兩次歡會,王毫無感覺,這也交代得清清楚楚: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麽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
得怎樣。回到他家裏,又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
到自己房間裏,就隻夠忙著吃顆安眠藥,好好地睡一覺了。鄺裕民給了她
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萬一上午有什麽事發生,需要腦子清醒點。但
是不吃就睡不著,她是從來不鬧失眠症的人。”
這跟電影上那些色情鋪陳豈能沾上邊?
第三,王佳芝非常盼望暗殺成功,那是因為她處境艱難,又無法任意支使易的行蹤,“她是最完全被動的”,“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這些太太們在旁邊虎視眈眈的”。那馬太太早就看出了兩人的尷尬,懷疑易不久就要“納寵請酒”。直到她突然反悔前的最後一刻,她還生怕殺手們來晚了趕不上,為此挖空心思地跟易說話拖延時間:
“太快了她又有點擔心。他們大概想不到出來得這麽快。她從舞台經驗上
知道,就是台詞占的時間最多。”
所以,直至最後一刻,王都還是個冷靜精明、心計極深的獵手。
最後,王佳芝並非那種“vagina- oriented”的現代女性,她對第一次性經驗隻有厭惡和後悔,還生怕自己害了髒病,由此甚至連原來有可能愛上的鄺裕民都恨起來。第二次去勾引易先生(易明的前身?)的心理動機,恰是為了清除梁閏生在她體內留下的汙垢: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
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可見王對與梁閏生的那件事厭惡懊悔到了什麽地步。她之所以答應特工們恢複美人局,其實是為了清除梁留下來的想象中的汙垢。如果不和老易睡,那原來和梁閏生睡就成了絕對的蠢事。隻有勾引上易明先生,那件蠢事才獲得了必要性,成了為國為民必須支付的沉重代價,不至於再讓她終生懊悔。如果說第一次和梁閏生是青春熱血支配下的正義衝動,第二次則是為了衝刷積鬱的心理治療。
這就是張愛玲了不起處,就那麽淡淡幾筆,竟能把如此複雜的心理活動剖析得朗如天日。李安竟然看不懂,當真蹊蹺。
那麽,到底王佳芝為何突然反悔,從急不可待的獵手變成了拯救獵物的天使?
那根本不是易明奸商式圖解:
“這份工作小費不菲,最後居然高到超過工資的程度。一個六克拉的
‘鴿子蛋’粉紅鑽 ,終於最後突破了王小姐的底線。‘這個人是真愛
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這使她在關鍵時刻叛
變,‘快走,她低聲說’。轉台極為果斷迅速,有點象炒外匯期貨的
反手(reversal )一般。”
這都扯到哪兒去了?那戒指並非什麽天方神物,也不是如蘆婆理解的那樣,名貴到讓王感到了易那沉甸甸的情意。小說把王的心理活動剖析得清清楚楚:
“不是說粉紅鑽也是有價無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釋重負。
看不出這爿店,總算替她爭回了麵子,不然把他帶到這麽個破地方來——
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廣東到上海,成了‘大鄉裏’。其實馬上槍聲一響,
眼前這一切都粉碎了,還有什麽麵子不麵子?明知如此,心裏不信,因為
全神在抗拒著,第一是不敢朝這上麵去想,深恐神色有異,被他看出來。”
這裏的心理刻畫之出神入化,令人不能不拍案叫絕:王是香港那土地方來的,到了大上海便成了沒見過世麵的村姑,連敲竹杠都不懂怎麽敲。但女性的虛榮心總在那兒,何況是她這種從十五六歲起便被四麵八方的男人窮追的大美人?去的那家珠寶店又是其貌不揚,若讓老易輕易打發了,豈不對她的自尊是極大刺傷,讓她覺得自己太cheap了些?
等到店主拿出那鑽戒來,她才如釋重負。她雖不懂珠寶,但剛剛才聽那些太太們說過,粉紅鑽也是有價無市,算是給她爭回了麵子。當然她也明知那戒指必須明天才能買到,而一會兒殺手們的槍就要響了,到時一切煙消雲散,還有什麽麵子不麵子可言?但女性就是這樣,明知結局如此,但心裏卻拒絕相信現實,哪怕是在想象中擁有那足以為她爭回麵子的戒指,讓看不起她窮酸的太太們羨慕羨慕也是好的。何況她根本不敢去想那立刻就要發生的暗殺槍戰,生怕老奸巨猾的易明看出底細,就此逃掉,讓整個計劃破產。
如此細膩入微的心理描寫,用語又如此經濟,當真是隻有女性、而且是張愛玲那種玲瓏剔透的女性才寫得出來,也隻有老蘆這種一半是女人的老同誌能看明白。
其實就連蘆婆那粗放女人也沒看懂。買戒指並不是事情急轉直下的關鍵契機。成交後,王並未改了殺心,還在故意拖延時間,以免殺手們趕不上。她突然反悔,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乃是因為被易的表情打動了:
“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
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
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
是這麽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陪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隻一旁隨侍,總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
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台燈,目光下視,
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麵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
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單據遞給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聲說。”
這就是解讀整個小說的關節。
老易買了戒指後,覺得有點悲哀:中年後還能有這種豔遇,為他始料未及。當然他也明白,那是自己擁有的權勢的魔力,並不是他本人打動了妙齡美女的芳心。不過,權勢已經成了與他本人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所以這也沒什麽奇怪的。盡管如此,他畢竟還是個男人,總希望女人愛上的是他本人而非身外之物。送禮本來是免不了的,但不能送早了,否則太露追歡買笑的痕跡。可惜佳芝沒給他個長期自我欺騙自我陶醉的機會,想起來不禁憮然,於是他便露出了淡淡的自嘲的微笑。
那微笑其實是惘然若失的自憐自悼,但王佳芝一下就被打動了,覺得他露出了溫柔憐惜的真麵目來,心裏轟然一聲,頓時發現自己做錯了,刹那間改了主意。事情就此急轉直下。
王佳芝之所以出現這種心理突變,乃是她過去被自己的容貌坑了。被人追求已經成了一種必須時時抵擋的討厭的事,因此她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愛,從無與知心情侶單獨相處、心心相映、息息相通的溫馨情景,更為緊張的特工生涯煎熬得身心交瘁,以致連在珠寶店樓上和老易單獨相處都成了難得的時光:
“隻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刹那間,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熒然,
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這印度人在旁邊,隻有更覺得是他
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
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
那破折號後當真是韻味無窮,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王無奈地想道:就連在這近似密切而拘束的單獨相對的可貴時刻,她想的都不是她愛不愛他,而是怎麽確保暗殺成功,剛想到這地方便嚇得嘎然中斷——怕神色有變讓老易看出來。如此鬼斧神工,直令後世無才小子蘆某連連拍案叫絕。
就這樣,作者展現了一個討厭男人沒完沒了的追求,為了民族大義不惜讓青皮破身的美女的內心的驚人的寂寞與荒涼。就在這心靈的荒漠上,在近似兩情相悅獨自相對的情景中,她第一次看到了烏雲後麵露出了一縷人性的陽光,那是她從未見過、從未品嚐過的男性的溫柔和憐惜。在這溫柔憐惜的微笑前,後天注入的民族大義、舍身殺賊等等人為的教條立即轟然倒塌。眼前隻有一個人,一個溫柔憐惜地看著她微笑的男人。
“快走!”
她不能不呼出這充滿人性和愛心的這一聲。什麽民族大義,國家興亡,在這焦急的低聲呼喚前頓時黯然失色,一錢不值。國家會滅亡,民族也不能永駐,隻有人性和仁愛才是永恒的。
這就是整部小說那無可言說的震撼力,可惜李安那俗物糟蹋了這部曠世傑作。庸眾隻能記住《三國演義》,不會去看《三國誌》。李安的爛東西,從此將取代張愛玲的傑作占據人們的心田。此子當真不自量力,毀了寶物,既不知道自己理解力的限度,又不知道電影藝術的局限。有的小說是不能改編的,張愛玲的小說就屬於這一類。電影太無能,無力傳達那隻有文字才能運載的細膩深刻心理描寫,以及由此造成的無從言狀的震撼力。
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張愛玲和李安的同名異義作品,為這名言作了最生動的詮釋。
更令電影無法表達的,乃是易先生在處決王佳芝後的心理描寫:
“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
遇合。
…………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
他。
…………
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
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
麽感情都不相幹了,隻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
倀的關係,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字字驚心,句句動魄。王佳芝之死,恰是因為老易終於明白了她其實真是愛他的,並不是貪圖他的權勢,乃是他生平唯一的紅顏知己。但正因為如此,他才要殺了她,隻有這樣才能永久占有她。老易到死也不明白王女,仍然用男人的定勢去揣摩女性,以為王女愛上他是因為他的“無毒不丈夫”,而不是把他自悼自憐的微笑錯當成了溫柔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