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仙小八卦：談判(一)

"我們該走了."

T的眼睛睜得很大, 墨黑的瞳仁裏有一線奇異的藍色的光, 我知道這道藍光是從哪裏來的.

隻有去過的人, 眼睛裏才會出現這樣的藍光.

去過哪裏?

大球. 我們都管這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叫大球, 實在沒有其他更準確的叫法了. 而且, 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會說出來, 不說, 就少一分恐懼.

T照鏡子的時候, 看不見自己眼睛裏的異象, 不存在的藍, 不存在的光, 隻有沒去過的人才能看到. 他明白, 自己就是這線藍, 自己就是這線光, 他去那裏的代價, 就是從此再也看不清自己.

誰也不知道大球是何時出現的.

對於已經有四十幾億年生命的地球來說, 一切都是古老的, 一切也都是滄海桑田的一瞬, 所以, 當有一天, 地球人從睡夢中醒來, 發現天空中懸著一個巨大的金屬球時, 他們並沒有太大的驚慌.

說大球是金屬的, 因為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白天是銀色的, 夜晚在月光下, 它的光會變成銀紅.

它的體積異常巨大, 在山野中生活的人們會以為月亮靠近了地球. 然而它又非常輕盈, 似乎沒有重量, 飄飄然地, 在空中緩慢地旋轉著. 孩子們說, 一隻擦了銀粉的氣球在跳舞.

很多人好奇地看它, 但沒有人驚恐, 生活中我們要擔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是的, 它隻是一個球啊, 悄然地出現了而已.

人們照舊地上班, 送孩子上學, 到加油站排隊, 泡熱水澡, 拍賣鑽石, 看足球比賽, 花園裏種花, 森林裏砍樹, 吃蛇, 穿皮草......

也許隻有T.

T每天早上起來都到陽台上眺望天空, 他對大球很著迷, 一天比一天著迷, 他想知道這是個什麽東西, 從哪裏來的, 來做什麽.

他盯著大球目不轉睛地看, 計算它旋轉的速度有多快, 數它身上的發光的鱗片有多少, 黑夜和白天的光芒到底是被反射出來的還是自身具備的.

我去看望T的時候, 他總在陽台上, 端著一杯酒, 看著大球.

" 你在想什麽? " 我覺得他一天天地古怪.

" 我在想, 我究竟有多少力量, 才能控製我的恐懼. "

" 你害怕什麽? 大球? "

"嗯, 難道你不怕? "

我怕, 非常怕, 所以我總是來看他, 希望他能給我一點提示或解答.

T是我認識的人中, 唯一一位對大球的存在表示出恐懼的人, 他讓我覺得不孤單.

當大球終於有了變化的時候, 是T第一個發現的, 他第一次在深夜給我打了電話.

"它開了窗子! 它開了窗子!......" 他的聲音顫抖著.

我從床上跳起來, 幾步邁到門外, 抬起頭看天空.

即使一百年過去, 我也無法忘記那個夜晚. 萬籟俱寂, 草地上濕漉漉的, 台階下幾株玫瑰開得很鮮豔, 遠處的馬路上一輛車都沒有. 對了, 有風吹過來, 我的頭發在後背上起伏, 仿佛一雙手在摸, 把我嚇了一跳, 覺出光著的雙腳冰涼冰涼的, 站在紮紮的草葉上麵. 一滴溫溫的露水流過我的腳麵.

大球, 不, 現在它已經不太象個光滑的球了. 無數個不同形狀的窗子似乎被無數隻無形的手打開了, 我清楚地看見一個, 一個, 又一個, 有圓形的, 長方形的, 三角形的, 五角形的, 甚至還有說不出形狀的.

每個窗口都伸出了東西. 有的象長長的望遠鏡, 有的象大炮, 有的象機槍, 有的隻是一個傘, 看不清傘的下麵是什麽, 更多的東西, 已經超出了我所擁有的詞匯和想象, 難以描述那是什麽.

天色很藍, 矢車菊的藍, 明亮, 清澈, 那本來是一種最珍貴的藍寶石的顏色, 來自印度, 是不該出現在一個寧靜的秋夜的.

本來世上早已經沒有月亮, 沒有星星, 我記得上一次看到它們是十三年以前, 人們已經很久不在乎它們到哪裏去了. 可是現在, 月亮回來了, 星星回來了, 天空顯得異常擁擠, 我不由得閉上眼睛, 它們的光芒太亮了.

我摸索著走回房間, 決定不再想什麽. 現在的世界已經不時興思考了, 思考被公認為是引發精神癌症的催化劑, 除了讓人發瘋以外, 沒有任何益處.

在世界的最高點, 人們建了一座殿堂, 裏麵空空蕩蕩, 隻擺放著羅丹那尊"思想者"的雕像, 那是對人類思想史的最後紀念和尊敬.

思想? 不必了, 一個思想的姿態已然足夠我們生存的. 生活, 從來沒象現在這樣現實, 這樣紮實得可以觸摸.

不好嗎? 別問我,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自己還有一個思考的姿態而已.

我坐在床邊, 渾身無力, 軟得如虛脫一般. 過了很久, 我掙紮著抬起手, 拿過電話, 撥通了T的號碼.

沒有人接聽.

我不停地撥了三十次, 每次都讓那邊的鈴聲響足十次.

沒有人接聽.

T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