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日子沒看過馮唐的東西了。今天瞧見一篇,轉過來存著。
另外,他最近開始在牛博網上連載他的新小說《北京北京》。序中他寫道:
“《北京北京》是萬物生長三部曲的第三部,也將是我最後一部基於自己經曆的長篇。
和之前的《萬物生長》以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一起,三個斷麵,構成一個鬆散的成長過程,希望能對那段自己趟過的時間有個基本滿意的交待。就像在北大二年級學《無脊椎動物學》的時候,取腔腸動物水螅不同的橫截麵,放在顯微鏡下,有的橫切過精巢,有的橫切過卵巢,有的什麽也不過。以花代替如來,從沙子研究宇宙,通過傻屄和牛屄了解世界,這樣用最少的力氣,明白最多的道理。
積攢下來的二十一本日記,四百五十封書信,現在都可以燒了。該灰飛煙滅的,不複記起。該成鬼成魂兒的,不請自到,夢裏過通惠河、大北窯。至少沒了誘惑。到了七十歲,沒了一箱子日記和手寫書信,不能在陰天開箱點驗,重新閱讀,也就不會問了再問:這輩子他媽的都是怎麽一回事情啊?
想生個女兒,頭發順長,肉薄心窄,眼神憂鬱。牛奶,豆漿,米湯,可口可樂澆灌,一二十年後長成禍水。如果我有勇氣給她看這三本小說的未刪節版,如果我有自信對她說,那時候,你老爸大體不堪如此,你如果明白不了,你我以後隻談功名利祿隻談如何傍大款滅小姑子討好婆婆。如果能這樣,我想我對趟過的時間就算有了個基本滿意的交待。
。。。
。。。”
我第一次感到北京浩浩蕩蕩、了無際涯是在小學二年級。我生在北京東郊一個叫垂楊柳的地方,那裏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一棵飄拂著魏晉風度和晚唐詩意的垂柳,楊樹爬滿一種叫洋剌子的蟲子,槐樹墜滿一種叫吊死鬼的蟲子,滿街遊走著工人階級,衣著灰暗眼大漏光,怎麽看怎麽不像這個國家的主人。苦夏夜,男的工人階級赤裸上身,女的工人階級大背心不戴奶罩,為了省電,關掉家裏噪音巨大的風扇,或坐或站在楊樹槐樹周圍,毫不在意洋剌子和吊死鬼的存在。我每天走354步到垂楊柳中心小學上學,走354步回家吃飯。我小學二年級的一天,學校組織去人民印刷機械廠禮堂看《哪吒鬧海》,從垂楊柳中街一直走到垂楊柳南街的最東端,作為小朋友的我們倆倆手拉手走,整整1003步,真是遙遠,我的手被拉得酸痛。電影散場,我站在垂楊柳南街上看旁邊的東三環南路,當時還沒有任何立交橋,好大一條河流啊,一輛輛飛奔而過的212吉普、130卡車都是一團團的河水,河的對麵是人民印刷機械廠的廠房,像個遙遠的另外的城市。海要比這大河更凶猛,我想,龍王真是可惡,哪吒的腦子也一定被驢後蹄子踢了,怎麽能鬧得過海。我長大了,仰麵躺下,成為一條木船,陽具豎起,內褲就是風帆,西風吹起,我就揚帆而去,橫渡這大河,脫離北京。
1.此城何城?
北京的雛形是蒙古人在元朝奠定的,至今不變,三點突出:
一,四四方方。確立中軸線的設計,“左祖右社,麵朝後市”,在大城之內,一條大馬路與中軸線垂直相交,馬路以北是中央部分,中央部分的前方是朝廷,後方是市場,左麵是太廟,右麵是社稷壇,清清楚楚。這條大馬路,經過曆代自大狂和虛無的民族主義者反複修建和拓展,形成了現今毫無人性的長安街。最寬處近百米,基本就是給坦克行駛和戰鬥機起落用的,心髒不好的小老太太小老大爺橫過馬路,先舌下含一片硝酸甘油。在上海或者香港等等依海而建的城市裏,一百米的距離,已經做了頭修了腳洗了衣吃了飯買了菜釘了鞋寄了信會了朋友。城市規劃院的一任老院長跟我說,別笑,為了閱兵的首長們站在天安門上,一抬頭就能舒服地看到新式的戰鬥機從天空飛過,長安街兩邊,即使是在東三環附近,建築物也要限高200米。2000年左右,開發商開始一起炒CBD的概念,樸實的大北窯橋,也更名為國貿橋,所有附近的樓盤都誇耀長安街和東三環形成的“金十字”,我認識的一個法國設計師也被請來做CBD的整體規劃和功能定位,他老實跟我說,這哪裏是什麽金十字,簡直就是他媽的天塹,你們扒了美麗的城牆,修了二環三環四環五環六環,在飛機上看就是城市的一道道緊箍。
二,正南正北。四方的元大都,街道筆直,正南正北,正西正東。最近,花市斜街等唯一幾條歪道也因為城市建設被消滅了,隻剩後海附近的煙袋斜街,依湖成形,還在。蒙古人數學不好,如果打到北京的是哥倫布,建完這個四四方方正南正北的城池,南北走向的,都叫街,東西走向的,都叫道,街道統統編號,一二三四五,甲乙丙丁戊。如果那樣,到了現在,打車赴局,和出租師傅就剩了很多口舌。蒙古人不是哥倫布,所以現在去個沒去過的地方,要先問清楚附近的地標建築。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手機還基本用於軍事,裝固定電話還要賄賂電信局員工要排隊等待要交5000元押金,我的一個大哥開始做生意,和楊樹下槐樹下的工人階級說,要不要鋼材,要不要火車車皮,要不要蘇聯造的客運飛機。在現在看,大哥當時的名片依舊實用:辦公住址,102中學西南五十米垂楊柳西區二樓,電話, 6787864讓小玲子媽媽叫一下。
2.今夕何夕?
曆史長當然好,民族可以自豪,可以衝淡眼下很多問題。北京的悠久曆史中,最誇張的是周口店北京猿人。五十多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遺址啊,意義重大。幾乎所有的新物種都產生於非洲,比如埃博拉病毒和艾滋病。西方學術界認為,除了中國,所有其它原始人類都起源於非洲。這種認可極為難得,河南偃師二裏頭鄭州二裏崗都挖了那麽多年,西方還是一直不承認夏朝的存在,更不要說三皇五帝,在他們眼裏,中華文明湊不到5000年。唯一的一個北京人頭蓋骨後來在協和醫院神秘地消失,一定是日本人幹的,仿佛六十年代的人沒有學好任何一門功課,都是四人幫害的。之後好像又找到一些碎骨和牙齒,據見過那個丟了的頭蓋骨的專家說,一定是同一批人身上的,證據確鑿。六十年代美國登上月球也一定是真的。我做腫瘤研究的時候,也偶爾聽說同道做出了非常喜人的科研成果,然後傳出動物模型意外跑失或者被遊蕩的民工殺了吃了,所以需要追加科研經費,重新培養兔子和老鼠,這些應該也是真的。
我想,就像一把茶壺,茶葉在茶壺裏泡過一段時間,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葉被倒出來,茶氣還是在的。北京是個大茶壺。太多有權的有錢的有性情的人象茶葉似的在北京泡過,即使權沒了錢沒了性情被耗沒了,即使人死了,但是人氣還在,仿佛茶氣。鬼是沒有重量的,我想,死人的人氣也不會很沉吧,沙塵暴一樣,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飄浮在這座城市上空。複雜豐富的城市裏,活人也變成鬼,熟悉過的老大,喜歡過的姑娘,我對他們的記憶如同可吸入顆粒物,天空灰蒙蒙的,載我的出租車開過華威橋,一個恍惚,我聽見一個老大的聲音:仔細看看這個白玉雞心佩,拉絲對不對,遊絲紋對不對,是西漢的還是宋朝仿造的?你再仔細看看。我聽見一個女聲在唱: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裏啊,少年時候遇見你,那是哪一天?
3.彼何人哉?
如果這樣分類,我極其熟悉的城市,隻有北京。
一個上海人較真,在上海成為經濟首都之後,說,有了經濟實力才能談得上文化,問,北京是文化首都,憑什麽。如果逛一下北京的夜店,聽聽聊天,了解一下夜店裏的人,就很容易明白。北京集中了全中國50%以上頂尖的文學家、畫家、雕塑家、音樂家、歌手、地下樂隊、演員、攝影師、建築設計師,走進一個這些人常聚集的去處,隨便就看到一個橫斷麵,有的已經成名了,有的還在混,成名的,不一定有才氣,但是的確努力,在混的,有的才氣濃重,在眼睛裏忽明忽暗繚繞盤旋。我看著那些剛出道的才情濃重的人,我知道這些人中,必定有一部分會在某種程度上不朽,盡管這些人現在可能還汗味濃重鼻毛悠長,還沒找到合適的表達方法,還沒用過信用卡還不會說純正的普通話,就像我在斯坦佛大學的棕櫚大街上,聽那些話都說不利落的毛頭小夥子聊他們的創業計劃,什麽血管生長素抑製因子治療腫瘤,什麽DNA芯片,我知道這些人早晚會創造出下一個輝瑞和惠普。在北京的一個桑拿天裏,我蹭票在工體聽了許巍的第一個個人演唱會,他唱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嗓子就劈了,聲音銼刀一樣割耳朵,唱到最後,他終於撐不住,哭了,他一定想起他來到北京城這十幾年,多少人沒有混出來啊。坐我前排一個女孩,渾身打了無數的洞,穿了無數的金屬環,揮舞著熒光棒,喊,許巍,我愛你。我心裏想,又一個小混混,混出來了。
有個美國知識分子說,北京最像紐約,上海不像,太不像了,有股票交易市場又怎樣。在北京和紐約,一個人必須非主流才能入流(You have to be out to be in),而在上海,這個人必須入流才能入流(You have to be in to be in)。我們在東三環靠近農展館附近有個食堂,沒有名字,沒有霓虹燈招牌,水泥地,水泥牆,金華土菜。艾未未的設計,招牌式的冷靜幹燥,沒有多餘的一點零碎。保爾柯察金的那句“當你回首往事的時候…”影響了我的上半生,艾未未說,人不應該追求快樂生活,快樂就像糖一樣,隻是人生的一種味道,這句話我時常想起,或許會影響我後半生。在食堂裏,我見到各種非主流的人:有自閉症嫌疑的小提琴手,說話從不看人眼睛,從臉上看不出年齡,酒喝到老高才放開些,死活讓我叫她舅媽,她出的唱片上全是外文,據說她是國內第一把小提琴,男的女的都算上。有二十年沒寫東西了的作家,對古玉和舊家具的見識遠遠在對文字的見識之上,從小到大,唯一做過的一份正式工作就是在作協當他爸的秘書,他爸早就仙去了,他還一直是他爸的秘書,每月從作協領一份工資。有滿頭白發的老詩人,沒有工作,娶了80後的姑娘,姑娘的爸爸比他小兩歲,叫他大哥,他還貸款買了房子,還生了胖兒子。老詩人常勸我,別眼饞,80後的嫁給了他和楊振寧,再過兩年, 90後的就會看上我,一撥一撥的,耐心等待,別著急。總之,除了我,基本沒有見過一個需要朝九晚五穿西裝打領帶上班的人。唯一的例外是一個稅務局處長,快五十了吧,一天喝多了,反複念叨,他應該快升副局長了,他辛辛苦苦啊,副局長牛啊,沒完沒了。一個姐姐平常總是微笑著,喝很少的酒,吃青菜,終於忍不住了,說,你有完沒完?我老爸進政治局那年你中學還沒畢業呢,又怎麽樣啊,現在還是天天傻子式地看新聞聯播,測血糖看糖尿病好點沒有,雍正皇帝用的第二任宰相是誰啊,有人記得嗎,我看你還是省省力氣吧。
一次喝多了一點,借著酒勁撥我初戀的手機,問她在不在食堂的附近,有沒有開著車,可以接我回家。她的車開得又快又穩,我說北京開始沒勁兒了,出國的出國,去上海的去上海,生孩子的生孩子,一桌麻將都湊不夠手了。她說,哪兒那麽多要求,北京至少還有人馱你回家去。她還說,給我帶了明前的新茶,今年雨水大,是小年,讓我將就喝,如果敢先喝別人送的,就腐刑伺候。
二十七歲之前,我沒出過北京,第一次坐飛機,就飛到了舊金山。之後四年間,飛國航,積累了三十五萬公裏裏程,我想,我算是脫離北京了吧。但是偶爾在南方遇到風沙,摸到腰裏拴的紅山青玉鷹,見到白發的詩人或者收到我初戀的短信,問,最近如何?我樓下的馬路就恍惚變成東三環,天邊就隱隱壓來沙塵暴。我想,我無處可逃,就象孫悟空飛不出如來那雙肥厚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