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年近80,身材臃腫,行動遲緩。她說話很強勢,做事情也是,舅舅年近50,但是舅媽因為沒有被外婆許可,就一直沒有來往。
我從小和外婆就不親。我的表姐妹都是在外公外婆所在大學的附屬小學長大,是外婆看著長大的,隻有我來曆不明,在一個普通小學瘋玩著長大。每次周末去外婆家裏,總要給她訓斥,吃飯老是挑肉吃,說話聲音大,走路樣子難看,我習慣了在爸爸媽媽嗬護下自由地長大,每次去外婆家裏,都有種身份不好的自卑感。莫名其妙。
小時候有一次我偷偷翻到一個外婆的記事本,上麵有所有孫兒孫女外孫們的生日,陰曆陽曆都有,卻唯獨沒有我的,我看了好幾遍,確認了自己在外婆心中的位置,所以越加疏遠了。孩子還是很記仇的。
我的外公,卻是完全不同的。他身形削瘦,總是穿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頭發向後梳得整整齊齊,戴一付無邊的眼鏡。外公喜歡看書,喜歡書法,至今我的折扇上,還有他飄逸靈動的字跡。他喜歡夏天的早上,坐在廳堂裏,讓孫兒孫女們大聲地背誦古詩,然後他就笑眯眯地錄寫下來,送給我們。含飴弄孫,就是這樣的樂趣吧。
眾多的孫輩中,唯有我這個弄堂裏長大的孩子,最後上了那所大學的附屬中學,外公很為我高興。有時候,他會在午休的時候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踱步到我班級,看我吃中飯,說幾句鼓勵表揚的話,然後悠閑地離開。
高二的時候,外公的肺癌複發了。他遵從醫囑,戒煙了很多年,但是還是沒有逃過潛伏的癌細胞。爸爸知道以後,買了金華火腿,天天熬湯,因為外公最喜歡吃火腿冬瓜湯。我總是難以忘記,那些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和爸爸去看外公,看他從精神很好地喝湯,一直到不能進食,最後昏迷。
外公的墳在蘇州,每年清明還有外公生日的時候,全家都會去。外婆抱著外公墳前的鬆樹,總是哭得很傷心,用四川話叫著外公的小名,我從來都沒有聽懂過。那時候,我忽然覺得,外婆也是一個女子,不管她和外公的性格如何差異,他們也曾經是相愛的情侶,一起走過了這麽多年的風雨。
有一次,表姐給我看外婆外公的結婚照,我的感覺,用震撼形容也不為過。發黃的黑白照片上,外婆穿著白色保守的婚紗,身輕如柳,巧笑嫣然,細細的眉眼,烏黑的發卷,都流露著動人的風采。讓我難以想象這個美人就是我那個說話嚴厲的外婆。表姐隨後跟我說的故事,更加讓我瞠目結舌。
抗戰的時候,外公跟著大學南遷到四川的一個小城,就是外婆的故鄉,外婆的父親知理通達,同情這些青年。他請了外公給自己的三個孩子做私人老師,外婆是長女。抗戰勝利後,外公要回去了,外婆竟然什麽都沒帶,就跟著外公走了。然後顛沛流離,和家人失去了聯係。
這是一個如何旖旎纏綿的私奔故事啊,竟然著實發生在我的外公外婆身上。我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麽,外公對外婆說過什麽,兩個人是如何開始最先的眼波流動,如何地在窗下互訴衷腸,如何在那個夜裏,決定一起離開。過了那麽多年,他們和其他夫妻一樣,被歲月磨去了激情,過著再平凡不過的生活,想到這些,讓我不禁懷疑,現在我們這些所謂追求的愛情,到底有沒有那麽驚心動魄。我們能夠演繹的情節,早已被前人無數遍地證實了,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總希望這次是不同的。
去年回國的時候,外婆精神很不好。媽媽說,外婆獨自回了一趟四川,家裏人都基本上沒有了,這讓外婆很悲傷。她雖然在四川隻生活了十幾年,但是她總是認為自己是四川人,喜歡跟別人說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喜歡在餐桌上放一碟辣椒,那個小城,是她賴以植根的精神土壤,然而隨著歲月風雨,最終漸漸流失了。